向太陽墜落第 56 章 零下二十五

彌雅瞪大眼睛審視蘭波,将眼前的這個人與記憶中的蘭波互相對照。

是他敲門後打開接待室的門,以明亮又不知閃躲的目光與她對視,沒有表露出分毫輕鄙或厭惡;是他執拗地要保護她,為了她落淚;是他一遍遍說着平和溫柔的話語,解開絆住她腳步的鐐铐,直到她也被他描繪的明日圖景吸進去,漸漸想要往前走;也是他為她開一個人的演奏會,一次次地配合她的強求。

而現在,隔着一伸手就能觸碰到的距離,是一座因為她而僵住不動的塑像,作品主題是痛苦,有着蘭波的外貌,卻令她感到陌生。

究竟哪個蘭波才是真的?

彌雅不相信她所熟知的蘭波盡是謊言。可她轉念一想,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男人的言行蒙住雙眼,直到站在退無可退的懸崖邊才看清深淵的面貌。她不想相信蘭波和斯坦是一樣的。他們确實完全不一樣,可有那麽一瞬間,彌雅覺得他們對她做的事就結果而言沒太大差別。念頭無法撤回,許久沒有糾纏過她的亡靈逮準機會凱旋歸來,呵着氣在她耳畔說惡毒嘲諷的風涼話。

情緒催發生理反應。彌雅止不住地發抖,寒毛豎立,仿佛皮膚下生出黑色小蟲,成群結隊地攢動。胃裏翻騰,再怎麽大口呼吸空氣都顯得稀薄,她感覺在這逼仄的空間裏多待一秒,自己就會被從裏面啃噬一空。

她試圖跳車,但門把手上挂鎖形狀的紅色指示燈幸災樂禍地跳動了一下。

這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門鎖死了,被關起來了,無處可逃。

“不要過來——!”彌雅尖叫,往座椅角落裏縮,恐慌之下抓起手邊唯一的硬物——安全帶的金屬搭扣,将它像匕首似地捏着朝向蘭波。她的牙齒也在打顫,每個詞語之間被呼吸聲隔斷:“不、要、碰、我。”

彌雅的反應正面擊中蘭波,他扶着方向盤才穩住沒有搖晃。

她剛才想到了什麽,對他下了怎樣的定論,蘭波能輕易想到。他費盡心思想要回避的就是這樣的狀況。他害怕彌雅看清他無法釋懷的心結,可她不容許他一直保持距離,而當他鼓起勇氣想要接近,想要證明他能夠克服,卻弄巧成拙。

最深的恐懼總是會成真。

而現實比最悲觀的假想還要更糟糕。

被彌雅以這樣充滿敵意的戒備眼神瞪視,蘭波腦海中有那麽片刻完全空白。

而後,他慘然笑着舉起雙手。

有那麽一瞬,蘭波懷疑什麽都不解釋是最好的選擇。那樣彌雅就會毫無顧慮地唾棄并痛恨他,将他遠遠抛在腦後。那是他應得的懲罰。是他軟弱又矛盾,無法一以貫之。但他害怕彌雅會因為對他失望而放棄畢業。

“請你聽我解釋,說完我就讓你走。我什麽都不會做。”

彌雅揪着金屬配件的手顫抖了一下,她直直盯着他,一言不發。

“帝國覆滅之後,對我來說,可以寄托仇恨的對象就只剩下我自己。但我不能自我了斷,不僅因為我的雙親是虔誠的教徒、在教義中自殺是無法原諒的罪,也因為他們不能再失去我。傷口無法愈合,那麽我就假裝自己一開始就沒有受傷。仇恨已經不存在了,也沒有什麽能夠再傷害到我、讓我無法履行責任。那麽做的代價是我無法長久地與愛我的人相處,因為我會抗拒他們的關心,我深感不值得他們的原諒和愛。好意令我無法維持平靜,最後我總會傷害到他們。”

“我知道什麽是正确的,只要不投入感情,做正确的事并沒有那麽困難。而到改造營擔任教官就是我已經原諒的最好證明。”蘭波停頓須臾,“但我遇到了你。”

彌雅咬住嘴唇,緩緩松開了搭扣。

“你讓我不知所措,我無法高高在上地向你說教什麽是正确的,不管我的想象有多麽有限貧瘠,我也必須試着去理解你,盡可能設身處地感受你的痛苦,那樣才能更好地說服你、做身為教官應該做的事。而一旦那麽做,我……就不由自主為你感到憤怒。我希望你能夠得到幫助,不僅僅因為你是我負責的第一位學員,也因為我想要你得到幫助。”

說到這裏,蘭波啞聲笑了:“從我那麽想的那一刻開始,我做的所有事就注定适得其反。”

“為了讓你畢業,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必須表現得像個可以複制的先例,向你證明我能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但每當我勸說你往前看,我都更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還停留在兩年前。而那些我壓抑住的感情……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開始回來糾纏我。”

“如果只是那樣,還算可控。但你——”蘭波哀傷地彎了彎眼角,像在回想夢中見到的不可思議光景,“明知道我沒有資格得到你的青睐,也告誡過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顯然我一敗塗地。”

“然後我就不得不面對另一個事實,我比之前想得還要軟弱卑劣。我知道加入少年軍不是你的選擇,但我……無法忽視這一點。安東尼娅會怎麽想,我的家人會有什麽反應,還有我該怎麽不在看着你的時候想起我并沒有被原諒,長此以往,即便我無法纾解的心緒沒有暴露,我會不會遷怒于你、傷害你……我考慮了很多這樣無用的事。我看不起……甚至說憎恨無法毫無芥蒂地愛你的自己。”

蘭波轉頭在蒙上水汽的窗戶上劃了一筆中斷的折線,突兀地轉換話題:

“聖像要高高地擺在神龛上并非無緣無故。神秘感帶來魅力。剝掉那些金箔和絲綢,掐滅燭火和香霧,再拿到同一個高度端詳,那麽所有的缺陷和虛假都無處藏身。幻滅是愛慕的喪鐘。”

這番措辭優美的話語莫名其妙,彌雅困惑地抱緊膝蓋。

蘭波垂頭看着濡濕的指尖,一直平穩的聲音終于略微顫抖:“你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我對和你的年齡差距那麽介意。因為我比你先來這個世界上的九年就是煙霧和鏡子中的幻影。這九年的差距給了我能夠迷惑人的表象,有的人叫它閱歷,但假以時日,總有一天你也能看穿它們。而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麽能吸引你。”

彌雅嘴唇翕動,反駁的詞句到了唇邊喪失氣力。她也說不清自己現在對蘭波是什麽感情。

“彌雅,你将我想得太好。如果我和你想象中一樣,能夠将寬容諒解貫徹到底,那麽我早就該給你回應。你勇敢、堅強,年輕又迷人,是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會讓你失望,但我還是想要回避那樣的結果。因為私心。我想留住你。原本我打算想方設法克服弱點,在你察覺之前變得更接近我理應成為的那個正确的幻象。但現在看來,已經太遲了。”

彌雅胸口被他輕柔的話語揪了一記。她有些惱恨蘭波為什麽到現在才突然将那麽多赤誠的話語擺到她面前,卻也明白不走到終局,他們無法有這樣的對話。

“你完全有理由鄙視我、憎恨我。但我說了那麽多,只是想告訴你……我并非有意欺騙你,你愛的米哈爾·蘭波也許是虛假的,但我對你——”也許是窗玻璃上的雨痕映出的幻覺,蘭波的眸中像有水光。他随即哂然搖搖頭,似乎覺得現在再說也不再有意義,便徑直将後半句咽下去,輕吐一口氣坦然承認敗績:“我試過收拾局面,然後搞砸了。”

語畢,他啓動引擎,打開車燈,看向前方:“雨很大,讓我停到索默太太家門前。”

彌雅向後排看了一眼。後擋風玻璃下擱了把黑色長柄傘。

她回轉身與蘭波對上眼神。他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說。

彌雅随之意識到,蘭波并非沒考慮過讓她拿傘獨自下車。但他想再和她一起多待開過半個街區所需要的時間。哪怕與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令他痛苦。她又想哭了,別過臉。腦子裏亂糟糟地塞滿了,蘭波确實還是蘭波,但有些事一旦點破,就不複從前。他們之間的所有前提都徹底被颠覆,她根本不知道從哪裏想起。

點了燈的白色房子在雨幕中糊成色塊,彌雅胃裏因為終點靠近翻騰起來。

蘭波停車,雙手在方向盤上搭着靜止須臾,才輕聲說:“我還有事要和索默太太商量。”

彌雅點點頭,打開車門。人行道在疾雨中成了堤岸,馬路上已經有一個手掌高的積水。她沒立刻往屋檐下走,反而擡頭注視綠樹間漏出的灰霾天空。

冰涼的雨柱連綿密仄,下落的勢頭猛烈,砸在臉上生疼,她不禁眯起眼。發絲很快被打濕,水滴順着頭發淌下脖頸,流進領口。她竟然感覺不到冷。

“彌雅。”

“淋濕一點就看不出來我哭過了。”

蘭波痛楚地眨了眨眼,沒能立刻作答。他金棕色的頭發也變得濕漉漉,貼住額頭眉骨。最後他溫聲說:“再淋雨會着涼,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空海噬的手榴彈!

晚九點二更,雙倍更新是不是也該有雙倍評論(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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