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默太太打開門後,看着濕噠噠的兩人訝然擡起眉毛,但只說道:“雨确實很大。這風暴本來不該在這裏登陸的。過雙子湖的橋已經封鎖了。”
彌雅俯身換鞋,盡可能平靜地說:“索默太太,我想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可以嗎?”
“當然。”
彌雅沒有看蘭波,低着頭折入門廳後向左的走廊。
與萊辛的宿舍不同,這間房子只有浴缸,索默太太似乎也不在意泡澡需要的水費和燃氣費。最初彌雅還有些不習慣,現在已經可以不假思索地擰開水龍頭蓄水。
彌雅以為自己會再哭一場。但疲憊随水流的熱意滲進肌骨,她把臉拍濕,将頭浴缸邊沿一靠,任由身體沉入水中,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連掉眼淚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索默太太忽然敲門:“彌雅?”
她慢了數拍才坐起身,發覺水溫已經變涼。她清清嗓子:“我在,您有什麽事?”
“你泡的時間有點久,我來确認一下你沒泡暈過去。”
“我這就出來。”
“随你的節奏慢慢來。”
爬出浴缸的時候,彌雅瞥見擱在盥洗臺上的吹風機,這才驚覺:這一次,輕生這個選項根本沒有在腦海中浮現。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将鏡面上的水蒸氣胡亂抹掉,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片刻,下定決心。
結局也許已經寫好,但她與蘭波還有沒說完的話。
彌雅打開浴室門,動作一頓。廚房方向傳來新聞播報聲,間雜着蘭波和索默太太的交談,他竟然還沒離開。
“現在許多路段已經積水不能通行了,再過兩個多小時宵禁就開始了,那時風雨只會更加猛烈。米哈爾,我不放心讓你在這種情況下上路。”索默太太的話語中罕見流露出關切。
“到萊辛的路途不長,平時半個小時就到,我會小心駕駛,您不用擔心。”
他們的對話因為新聞播報暫停了片刻。某條高速公路因為交通事故陷入癱瘓。
椅子挪動與地面摩擦發出輕響,索默太太站起身來,利落地安排道:“那是往萊辛郊區方向的高速。米哈爾,你今晚就在這住下。書房裏有張單人床,艾薩克以前熬夜工作的時候就在那上面小憩。”
“但明天我還有早課。”
“你被困在市內,他們總不能不諒解。”
蘭波遲疑地頓住。
“就那麽決定了。我不想哪天早晨忽然接到你母親歇斯底裏的電話。”
蘭波嘆息:“那麽我就叨擾了。”
索默太太的腳步聲靠近,彌雅退回去悄悄關上門。等了幾秒,她裝作剛剛打開浴室門,抱起毛巾和濕衣服,正好迎面撞見走來的房主人。
“因為風暴,道路癱瘓了,蘭波教官在書房湊合住一晚。”索默太太向彌雅簡略交代狀況,“我整理一下書房就上樓,如果你累了,可以直接回房間休息,當然,你也可以和蘭波教官再說幾句。”
彌雅神色如常地點頭:“好的,我先把毛巾和衣服拿到洗衣房去。”
經過門廳時,她終究還是沒忍住,探頭往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蘭波坐在餐桌邊,出神地望着窗外。他反常地沒察覺她的窺視,不知道在百葉窗格上看見了什麽,過很久睫毛才扇動一次,目光卻定在原處。他肩膀上搭了一條毛巾,發梢依舊濕漉漉的,被廚房冷光燈映照的臉孔白得有些病态,外加換了一件顯而易見不屬于他的寬大舊襯衣,整個人看上去頗為孱弱。
彌雅心頭一顫,抱緊懷裏的毛巾和衣物,快步走開。
被足音驚動,蘭波回過神來,立刻起身。
彌雅從洗衣房去而複返。她下意識再次往廚房裏看,與蘭波四目相對。
他因為她的衣着愣了愣。
彌雅随之低頭,她新換上的是從改造營學員制服。這裝束實在不合時宜。
“不出門的時候我就穿這個,”她幹巴巴地解釋,“平時上課穿其他衣服。”
蘭波勉強笑了一下:“也對。”
被拉長的沉默。
就在這時,腳步聲響起,索默太太離開書房,解救冷場的增援騎兵到臨。
“我給書房的床換了被褥。”
“謝謝您。”
“那麽我上樓了。”
“祝您晚安。”
彌雅附和:“晚安,索默太太。”
上樓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長久的沉默。
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狂風呼嘯,時不時帶得窗棂都在震顫。
兩個人隔着兩步的距離站着,傾聽了一陣暴風雨的呼喚。
彌雅改變站姿,張了張口。她想說她剛才在車上她反應過度,在他解釋之後已經大致明白狀況,現在冷靜很多。她想說她對他并沒有幻滅,只要他願意,他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渡過難關,然後總有一天,他能夠完全放下,她願意等待,也等得起。
但她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她沒法說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剛才泡在浴缸裏時,彌雅假想過如果斯坦有一個兄弟,她是否可能忍受與他相愛。這個設想一成型就被她徹底否定。她甚至無法想象愛上蘭波以外的改造營教官。從一開始她就認定他與其他教員不同,與他們并非同類。正因此,她才會為他傾心。
這麽一想,彌雅由衷覺得,蘭波會愛她已經是個奇跡。但确知奇跡發生過還遠遠不夠。蘭波湛藍的眼睛終于會為她停駐,為她掀起波瀾,但他們之間還什麽都沒來得及發生。她不甘心就此結束。她想要的是更多,是蘭波無法給她的所有。
彌雅靠在廚房壁櫃上,看着蘭波窗前的側影,心中升騰起一股古怪而冰冷的沖動。
她輕輕咳嗽,口氣平和地問:“現在我知道了,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蘭波愕然側眸望來,無聲地投來質詢。他似乎根本沒想過她還會暗示他們還有之後。
彌雅聲音低下去:“如果我還是想要你——”
聞言,他眼中有光點猝地跳動了一下。她分辨不出那是狂喜還是詫異。
“如果我那麽說,你要怎麽辦?”
蘭波沒有猶豫:“那麽我就會到你身邊。”
彌雅因為他斷然的答案無措低頭沉默片刻,才繼續發問:“在那之前,你還是需要一個人整理心緒?”
蘭波面露掙紮之色。這次他權衡所花的時間要長些許,最後還是又妥協一大步:“在後面這屆學員畢業之後,我可以立刻辭職。”
她一步步地踱到他面前,望進他的眼睛裏,柔聲呢喃:“看着我。”
雖然提要求的是她這方,但彌雅險些迷失在蘭波湛藍的雙眸中。他的眼神素來明亮澄澈,但因為看着她,淡色睫毛環合勾勒的這片水域仿佛比平時更深更兇險,比起湖更像起風浪的遠洋,濃郁的藍色令人心悸。
彌雅清楚知曉,這風暴的源頭在她,當然也只能由她來平息。
蘭波也在她身上找到了什麽看得入迷的東西。但他很快回過神來,綻開一個淡而苦澀的微笑。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有感到快樂過麽?”她問。
“當然。”
“但同樣也有非常痛苦的時候,”彌雅看向廚房中的時鐘,不知不覺已經将近九點,“比如說,現在。”
“不。”蘭波輕聲否定。
她踮起腳尖,擡手撥了撥他頭頂的發絲。她一直很想這麽做,但總沒機會。
蘭波的頭發是閃爍着柔和光輝的金棕色,像日光照射下的深秋麥稭,但更細更軟。蘭波配合地略微低頭,任由彌雅玩弄他的頭發。彌雅看到他的發旋,不知怎麽差一點心軟了,但她還是松開手問他:
“真的會有你完全不介意我曾經是少年軍一員的那天嗎?”
這是個刁鑽又切實的問題。
蘭波垂眸沉默片刻:“我認為會有。”
她沒有問會是什麽時候,反而後退一步,此前緊繃的肩膀徐徐松弛,仿佛做出了一個決定。
蘭波臉色微變。
“我有些口渴了,回房間拿個杯子。”彌雅笑了笑,消失在走廊拐角,腳步聲輕得像貓。再度出現時,她手裏确實多了一個馬克杯。
“現在突然冷下來了,我想泡杯熱可可,你要不要也來一點?”她從儲物架上取下一個鐵罐子,口氣出奇輕快,就好像只是回了一趟房間,剛才進行到一半的談話帶來的沉悶氛圍就一筆勾銷。
蘭波審慎觀察着她的背影,順勢應道:“那麽也給我來一杯吧,謝謝。”
彌雅往水壺裏注水,同時回頭,她已經很習慣站在這個位置做這件事,甚至不需要回頭,只憑聲音就能确認是否該關掉水龍頭。這熟稔的架勢倒好像她是這裏的女主人。
蘭波因為這情形勾起的臆想走神了一秒。
彌雅一偏頭:“你傻站着幹什麽。”
他苦笑,依言坐下。
等待熱水燒開的時間裏,彌雅始終背對蘭波,雙手撐在廚房臺面。
即将沸騰的水吞吐着氣泡發出細響,她驟然打破沉默:“我會畢業。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她緩緩站直,依舊沒有回頭。“但是我和你的關系,還是結束比較好。”
蘭波繃緊唇線,喉結艱澀地動了動。
“并不是因為我對你失望或是生氣,好吧,我承認,确實有一點。”她的聲音逐漸變得低啞,但她沖泡可可的動作沒有停。不論是往杯中傾倒粉末,還是注入熱水,雖然雙手有些顫抖,所幸都沒有出太大的纰漏。
她吸了口氣,攪拌勺将杯壁敲得叮當作響:“但如果只是那樣,我會利用你的愧疚心将你拴住。但我做不到。我沒法看着你折磨自己,令你痛苦的原因在我,誰都說不準會不會有轉機。那樣的日子,我——受不了。我沒什麽耐心,也不太擅長忍耐那種漫長的痛苦,短暫的劇痛更适合我。”
蘭波抹了把臉,擡頭盯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反駁。但他的眼神随即黯淡下去。他無法請求彌雅等待他,為他忍耐。
彌雅盯着杯子中搖曳的液體渦旋,可可香氣鑽入鼻尖。純可可其實很苦。她又想到更久以前,某個連隊的指導員在分發節日才有的巧克力的時候,說起以前可可被認為有催情功效。喝下一杯愛情的萬靈藥,所有複雜的事都消失不見。如果有那麽簡單就好了。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放下的。只不過能幫你做到那件事的人不是我。”她哽了哽,走到餐桌邊,将泡好的其中一杯熱可可推到蘭波面前,露骨地回避與他對視,“我只會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更糟糕。”
蘭波因為眼前冒着熱氣的馬克杯怔了一下。
彌雅将手背到身後,徐徐後退,步子有些僵硬。她挨着臺面呆站了片刻,視線不離她剛才端給他的熱可可,仿佛那是她留給他的答卷。飲下就是應承,也是結束。
“就是這樣。”她輕聲說,拿起泡好的另外那杯,喝了一口。溫度正好。她停住,從杯沿上方直勾勾地盯着蘭波,仿佛等待他也那麽做。
蘭波拿起杯子,稚童似地先嗅了嗅散逸而出的香氣,訝然停頓。
彌雅的胃狠狠揪了一下。她咬住嘴唇,以免什麽詞句自顧自從唇齒間逃逸。
但蘭波随即喝下了第一口。他的表情舒展:“我很久沒喝過這種甜飲料了。”
“是麽。”她雙手握着溫熱的杯子,忘了去喝,只是看着蘭波喝下第二口,一口又一口,直至杯子見底。
陶瓷與桌面叩擊發出一聲清響。蘭波擱下杯子,微笑着擡眸看她,目光澄澈又平靜:
“所以,我剛剛喝下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