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55 章 零下二十五

“非常抱歉,我不應該突然……”蘭波慌張地喃喃。

彌雅前進半步重新拉近距離,他沒有再退。她拽住他的衣袖,從睫毛下張望,輕柔的語聲中隐含邀請:“你知道我不會介意。”

蘭波眸光劇烈閃爍數下,他反握住彌雅揪住他袖管的手,而後順着外臂向上,直到再度搭住她的肩膀;他另一手的拇指指腹擦過她的面頰,将她的臉擡起來更加朝向他。所有動作都溫存又小心翼翼。但與剛才不同,彌雅在蘭波的眉眼間找不到沖動。她不确定他是否還想要吻她。他只是判斷應該那麽做,下定決心,而後審慎堅定地付諸實踐。

随風搖曳的花影之中,地面與午後的太陽一起略微傾斜的人影融進彼此。

彌雅閉着眼,唇上溫熱的觸感是真實的,又無比虛幻。

她竟然有些失望。

她期待過蘭波的吻會有什麽根本的不同。但他只是貼住她的嘴唇,不帶侵略的意圖,沒有情欲熏染,讓她想起阿廖沙的問候。而後彌雅毫無來由地回憶起前幾天課堂上閱讀過的一篇文章:在某個遙遠的時代,封臣向主君宣誓效忠時要交換親吻。她不禁想,那大概和現在這個差不多。冰冷,克制,儀式化,為了證明誠意而非宣洩感情。

而她不清楚蘭波究竟想證明什麽。

蘭波松開她,彌雅勉力擠出一個微笑。他彎了彎眼角回應。她看得出來,他并不比她對那個吻滿意。

“你怎麽知道這裏還有一座花園?”彌雅急匆匆地挪開視線。

“剛來首都的幾個月,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城中各處漫無目的地游蕩。這裏也是當時的發現。”蘭波開始講述他發現這座老植物園的經由,試圖将剛才那小插曲粉飾過去。但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變質,每一句若無其事的對話都只讓裂痕變得更為清晰。

兩人在植物園繞了一圈。過了午後最炎熱的時刻,山上的風轉大,厚雲快速聚攏,空氣中彌漫着降雨前的潮氣。

“差不多應該下山了,我訂了餐館。”

彌雅試着活躍氣氛:“如果是什麽高級餐廳,我大概會因為不知道怎麽用餐具被趕出去。”

蘭波配合地微微一笑:“是一家回遷聯邦的僑民開的家庭餐館,菜單上有不少經過改良的異國菜,那裏的餐點總能讓我想起在海外的日子。”

“那麽我就期待一下。”

他們是當天晚餐的第一批客人。

這間家庭餐館氛圍奇妙,明亮橙色的牆面油漆顏色愈發襯托出家具的陳舊。老板娘與丈夫拌嘴的聲音從半開放的廚房中傳來,彙入逼仄店面流淌的喧嚣潮湧之中。桌椅擺得很近,每一桌都滿員,但沒有客人朝鄰桌打量;好像每個人都在說話,但誰都聽不清另一個誰在說什麽,也沒有人在意。食物非常美味,可能是彌雅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但具體吃了什麽她也沒有留意,就像她記不清在餐桌上和蘭波都聊了些什麽。連店名都像卡在舌尖吐不出來的故知名字,轉過一個街角就開始變得模糊。依稀是某種香料,羅勒,迷疊香,芫荽,百裏香,牛至,鼠尾草,似乎哪個都不是。

宛如一場令人懷念的舊夢。

可能并不是這家餐館有什麽致幻的魔力。彌雅想。這只是因為她已經不由自主開始以過去式看待現在的每一秒。她同時站在将來的某一刻往回看當下,而那個時候結局已經寫好。那個吻揭開了遮蔽殘酷真相的帷幕。有什麽阻止蘭波以她想要的方式愛她。結束的開端正徐徐鋪展,這認知鑽進彌雅的皮膚下面,隐隐作痛。明明最糟糕的還沒到來,也說不準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她依舊有種在水中試圖呼吸般的無力感。

如果沒有索求那個吻就好了,還能糊弄過去。彌雅懊悔地咬住嘴唇。但業已發生的無法改變。

回程途中開始下雨。

車載廣播裏說,今年夏季的一號風暴正在接近,來得比往年要早。

某個路口的紅色信號燈分外頑固,遲遲不肯改變,彌雅不再盯着玻璃窗上的水痕,冷不防打破沉默:“我什麽時候出發?”頓了頓,她補充,“我說的是交流項目。”

蘭波将廣播音量調小:“7月的最後一周,還有差不多一個月。”

“下周日就是畢業典禮,那之後我該去哪裏?”

“索默太太已經同意讓你繼續寄住下去。”

“喔。”

窗外被雨水打濕的街景變得熟悉,車程只剩下最後一小段。彌雅抓着車壁上的把手問:“你呢?之後還是繼續在萊辛當教官?”她沒有看蘭波,面朝玻璃窗的動作洩露出緊張。

蘭波顯然早為這個問題做過準備。令他驚訝的反而是彌雅拖到現在才發問。

“我的合同為期一年。那之後,我不會再續約。”車輛折入索默太太居住的街道。距離她的白色房子還有半個街區的距離,蘭波提前靠邊停下。“我可以提前辭職,但謹慎起見,我打算在萊辛待到年底。那之後——”

他看着彌雅留給他的側影苦笑了一下:“如果那時候你還需要的話,我會去找你。”

彌雅半晌沒答話。

蘭波無措地搭住方向盤,沒有催促。又等了片刻,他靜不下來,将車中冷氣風扇檔位調低。

彌雅深呼吸,将冷氣按鈕滑回原位,側眸看他的模樣更像瞪視,措辭也不客氣:“我該怎麽理解你這句話?”

她要他把心思清楚明白地擺上臺面。

蘭波關閉引擎電源,駕駛面板上的熒光指示燈漸次黯淡。天色昏暗,街道兩邊民宅的燈光透過雨幕映在車窗上,卻無法照亮車內。

機械運作的響動止歇了,雨聲霎時變得鋪天蓋地。四面的車玻璃上都傾瀉着瀑布,世界仿佛因為洪流向內塌陷,最後只剩下彌雅與蘭波同在的這一塊孤島,幹燥、幽暗又窄小。

蘭波沒有逃避彌雅的逼視,她反而心頭一陣慌亂。她認識他這個表情——平靜,甚至于說冷酷。每當蘭波露出這副神色,他都會毫無保留地将自己剖開給她看。

“今天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氣氛。也許現在說已經遲了,但彌雅,”他沒有笑,愧疚的底色在他的聲音裏若隐若現,那态度恍若在向神甫告解犯下的罪。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彌雅,我在乎你。我對你的感情……超出了教官對學員應有的範疇。我——”

彌雅緩緩坐直,屏住呼吸。

蘭波反而說不下去了,窘迫地扯了扯衣領,苦笑說:“請你原諒,我一直不擅長這種事……我應該換個更簡潔明了的說法。”

彌雅費勁地吞咽一記。心髒就像在喉嚨口跳動,她想捂住耳朵,害怕聽到的下一句并非她想要的話語。

“不論是作為異性,還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我都被你吸引。”蘭波以溫柔到有些傷感的目光注視着她,自問自答,“我是否愛你?是的,當然,我愛你。”

彌雅疑心自己聽錯了。蘭波從沒對她用過愛這個字眼。

她呆然眨了眨眼。映入眼簾的景象沒有發生變化。她又掐了自己一下。痛覺證明這并非幻覺或是夢境。話語的分量逐漸滲透驚異的壁障,心跳吵得像在耳畔打鼓,她有些頭暈目眩,因為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甚至來不及感到喜悅。

有那麽一瞬,彌雅相信剛才所有難以言喻的難堪都是給這一刻做鋪墊。她的低落和心不在焉終于逼得蘭波給出她渴望的回應。她想将蘭波的神情看得更清楚,确認他是否和她一樣無法抑制笑意。

湊近些許,她立刻發現蘭波的神色有些怪異:沒有終于吐露心聲的快慰,更沒有心意相通的喜悅,他被陰影侵染的臉容反而顯得憂郁。

午後出發時侵襲過彌雅一次的可怕預感再次攀上她的後背,在她耳畔惡意又輕柔地吐息。因為激動上湧的熱血開始退潮,她陡然感覺到車內未散冷氣的寒意,一個哆嗦。她擠出一個不祥的單詞:“但是……?”

蘭波澀然彎唇。

“但還有一些我尚未解決的問題,一些我還沒能與之和解的事。”語聲中的自我厭棄滿溢而出,他深呼吸,一個短句一個短句地坦白,“我正試着克服它們。我需要時間。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我……我無法承諾能夠趕得上。但如果到那個時候,你依舊想要我陪伴,我就會到你身旁。”

彌雅捕捉到關鍵,追問:“那麽在那之前呢?”

蘭波眼中的湖光顫動着閃爍了一下,他仿佛不堪愧疚的重荷,差點低下頭去。但他還是忍住了,沒有閃躲,與她保持對視:“我得一個人把心緒厘清。”

彌雅困惑地停頓數拍,漸漸明白過來,但她無法理解為什麽“我愛你”之後還能跟着“我必須暫時和你分開”的潛臺詞,再次出聲時尾音開始顫抖:“一定要你一個人?”

她哽了哽,弱聲再加一問:“有我在……就不行?”

蘭波想要否認,但他不擅長撒謊。至少在她面前,他很難蒙混過關。

彌雅茫然地轉頭看了幾秒沖刷玻璃的雨幕,直接推演到最糟糕的情況:“假如年底,或者再久之後,你還是沒能想清楚——”她幹笑,“這和讓我放棄你有什麽區別?”

蘭波的應答十分無力:“不會的。至少我希望不會……”

彌雅感覺自己像是一顆被高高抛起又墜落的石子,在觸地之前,她至少要求個明白,“為什麽?能告訴我理由麽?為什麽不能讓我和你一起去克服?”

蘭波輕聲答:“我不想傷害你。”

她幹脆地反駁:“我比你想得要堅強。”

“我知道你非常堅強,”蘭波擡手,仿佛想要觸碰她,卻突兀地縮手,“但以我現在的狀态,我一定會傷害你。我确定。”

“為什麽你那麽肯定?”彌雅定定看了他片刻,猛地一僵,“你說的問題,是不是出在我身上?”

蘭波瞳仁一縮,斷然否定,口氣罕見地強硬:“不。是我的問題,和你無關。”

彌雅探身向他靠近,幾乎趴上他的胸口,擡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語聲變得缺乏起伏:“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另一個人,你還會有必須解決的問題嗎?”

蘭波閉上眼:“會。”

彌雅伸手撫上他的臉頰。不知道是他的體溫太高還是她的手冰涼,她像被燙到,瑟縮了一下。而因為觸碰僵硬的不止有她。雖然只有短短一剎那,但他确實因為她的動作而僵硬。不是心動無措的僵硬,而是害怕蛇的人摸到冰冷鱗片時的本能。

蘭波這樣的反應其實有過許多次,但彌雅沒有細究過。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禮貌又紳士,甚至說有些老派,不習慣唐突的肢體接觸。她從沒想過那可能是針對她的抵觸。

彌雅牽起嘴角,啞聲宣告:“所以的确是我的問題。”

“不。”

“是什麽問題?”她向後退回副駕駛座的角落,讪讪摸了摸鼻子,自嘲地改變說法,“應該說,是我身上哪個問題?”

“彌雅,我說過了,和你無關,是我還有心情沒有整理好。”

“那你倒是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問題非得由你一個人處理?”

蘭波遲疑了一下。

彌雅捉住機會搶白,逐漸語無倫次:“你這樣,我只能認為我說對了。如果是我哪裏不行……我,我可以去改,去糾正。”她驀地收聲,表情和身體都石化了。她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希望找到能夠否定心中猜想的證據。

“彌雅,”蘭波慌亂中抓住她的手,“我會處理好。我并不想找借口讓你放棄我。我……并不想讓你放棄我。我只是——”

但彌雅沒聽進去。她陷進自己思緒的風暴裏,低低的語聲宛如夢呓:“除非問題出在我沒辦法改變的地方,誰都沒法改變、只能由你接受的事。”

蘭波因為恐慌臉色慘白,顫抖着帶領她的手貼到自己心髒的位置,想要借此證明他并沒有欺騙她:“求你了,彌雅,請你停下聽我說……”

但已經來不及了,彌雅順理成章地推導下去,迷茫地将浮現在腦海中的結論念了出來:“比如,我的過去。”

蘭波像被她的輕聲細語當頭狠狠一錘。

“你說過你不在乎斯坦的事,并不是因為他才不能愛我。我相信那時候你沒有說謊。那麽,剩下就只有……”

低語戛然而止。

滂沱的雨點猛烈敲擊着車頂,空白的數秒像有一個世紀。

彌雅笑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笑出聲,可能是一切太過諷刺,更可能是她還沒完全消化這個論斷意味着什麽。因此,她甚至事不關己地慨嘆了一句:“噢,當然。我早該想到的。”

好似他們談論的是索默太太訂閱的早報最後一版登載的字謎。答案顯而易見,卻往往被看漏。

蘭波像被絕望釘在了原地。

彌雅眨了眨眼。

視野被打濕暈開,車內也開始下雨。

他們身處的安全孤島崩潰着沉沒。

不久之前還因為喜悅疾奔的心跳聲漸漸聽不見了,耳畔只有自己短促的呼吸。喉頭堵住了,彌雅喘不過氣來,在眼淚中溺水。她想要向蘭波求救,随即想到,每一次他拉住她時要克服的是她無法想象的抵觸和厭惡。

這個念頭将她推進驟雨的中心,那裏風平浪靜。這方寸的清明讓彌雅得以冷靜地給剛才過境的洪流寫腳注。

她可以學習如何将從小理所當然接受的一切否定,可以學着改過自新,學着如何表現得普通正常,甚至可以将自己改寫得面目全非。然而,成為她與蘭波之間阻礙的竟然是她唯一完全無能為力的事。

彌雅擡起頭,濕潤着雙眼說幹涸的話語,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可是,我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lilililiiiii的地雷!

引一句蠻喜歡的歌詞:

J’étais censé t’aimer mais j’ai vu l’averse

我本想愛你但我看見了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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