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54 章 零下二十五

“電車通票7克朗一張,學生票半價。”

“兩張普通票,謝謝。”

蘭波接過車票,遞給彌雅一張。

乘坐這條複古有軌電車的大多是游客,因此車票也精心設計過的小卡片,反面印刷着首都市中修繕過的各色地标建築。彌雅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番車票,冷不防問:“我可以買學生票的吧?我帶着證件。”

“直接買普通票可以回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彌雅以為他在顧慮學員身份會招來的注目:“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沃爾海姆文理學校現在是什麽用途。”

蘭波沉默須臾,降低說話聲量:“我和你外表看上去就不像是兄妹。如果有人問起,我該怎麽解釋為什麽會和你在這裏?”

彌雅沒想到他記挂的是這茬。但蘭波确實一直對他們的年齡差分外介意。她轉了轉眼珠,不太服氣地嘟囔:“約會又不犯法。”

蘭波無奈道:“但其他人會感到疑惑,會開始揣測。”

彌雅看了看周圍,酸溜溜地反駁:“我可不覺得其他人會覺得我和你是什麽特殊的關系。”語畢,她懷着一點期待擡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潛臺詞昭然若揭。

蘭波一時語塞,慢了數拍才匆忙地別開臉輕咳:“離下班車進站還有十分鐘,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對面有賣檸檬汽水。”

蘭波難得的窘态取悅了彌雅。她沒繼續戲弄他,而是點了點頭。

“我很快回來。”

彌雅在候車長凳上坐下,目送蘭波穿到對側的遮陽棚下。

長凳另一端有人落座。彌雅側首,一名棕發少年向她友善地笑了笑。她愣了一下才回了一個微笑。

“你也是來首都觀光的?”少年搭話。

“算是吧,”彌雅想了想,禮貌地問,“你呢?”

“我奶奶一定要來首都看看,喏,”這麽說着,少年朝着站臺後方走來的一大家子擡了擡下巴示意,撇嘴抱怨,“人一多,到哪去都慢吞吞的。你呢?也是和家人一起來的?”

彌雅搖頭,沒有多解釋。餘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立刻看過去。蘭波站在軌道另一側,微微笑地看着她。他溫和的表情無端令彌雅胸口一抽,仿佛被無形的手狠狠揪住擰着轉了整整一圈。就好像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是電車鐵軌,而是湍急的水流,她在舟上,他只在目送。

向少年笑了笑算是作別,彌雅起身快步朝過軌道的天橋走去。但蘭波比她走得快,她才到橋頭,他就已經下臺階到她面前。

“你在原地等着就好。”

彌雅接過檸檬汽水,飄浮的冰塊随着杯子晃動碰撞,發出細細的脆響。她喝了一口,擡眸譴責地盯他:“你不過來找我,那我只能來找你了。”

蘭波因為她帶撒嬌意味的直白話語滞了半拍,才不動如山地解釋:“我原本就打算很快回來。”

“那你站在那裏盯着我看什麽?”

蘭波推了推墨鏡:“我很少見到你和同齡人聊天的樣子。”

彌雅歪頭打量他。因為太陽鏡片遮蔽,蘭波的情緒變得更難懂。她随口問:“你嫉妒了?”

蘭波笑了:“那倒沒有。不過,看着你和同齡人在一起,我确實清楚感到自己已經年齡不小了。”

“你沒必要說得自己好像已經是個老頭一樣,”她撇嘴,“那我還覺得自己年紀太小,不夠成熟,入不了你的眼。”

蘭波沒答話。

彌雅咬住吸管,視線下壓。杯子飛快見底。冰涼的汽水填滿胃袋,她打了個寒顫,但這從身體深處散發的寒意随即在夏日午後悶熱的空氣中散逸。她反而感到十分溫暖。

電車進站,兩個人都暗自松了口氣。

雖然是工作日,但乘客并不少,這站并非始發站,車廂內已經沒有空位。滿是人的封閉空間令彌雅背後發麻。她一手拉住吊環,垂着頭留意近旁動靜,後背的皮膚上都像是多長出另一副感官,探查着是否有人能夠僅憑外表将她辨識并剝離出來。這才是真正的觀察期考試。她是否已經能夠融入周圍的人叢?她是否已經變得足夠“正常”?

“彌雅?”蘭波略微俯就過來。

她呼吸着他的身影,稍感平靜。

搖搖晃晃地,電車再次啓程,轉彎時車廂明顯地颠簸了一下。

彌雅足下踉跄,往蘭波身上倒。他下意識環住她的腰,将她拉過去穩住。

他幾乎立刻就松開了。

但與火焰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接觸也足夠留下燙傷的痕跡,蘭波有力手臂的觸感在離開之後長久地在彌雅的皮膚上悶悶燃燒。熱意滲進血液,走遍全身,将冰鎮汽水的最後一點殘存的涼意也驅散殆盡。她看着車窗外的風景,但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自己的呼吸聲變得響亮清晰,比平時要快一些。她情不自禁用尚且鮮活的回憶填補想象。在她兩邊太陽穴之間的舞臺上,再離奇的念頭也是安全的。她可以想象蘭波攬住她的腰,将她拉過去,直到她肩膀貼住他胸膛,而後旁若無人地在搖曳的車廂吊環伴舞下與她接吻。

彌雅知道這絕不可能發生。但正因此,想象才有誘惑力。而蘭波本人就在身側。即便他不可能知道她在肆無忌憚地想什麽,羞恥感還是倍增。更糟糕的是,因為蘭波今天特別縱容的态度,她已經無法只滿足于想象。想要觸碰蘭波,想要被他觸碰。血液沖上面頰,她不敢看他。

抓緊吊環,彌雅佯裝端詳窗戶上方的路線圖,空出的另一只手猶猶豫豫地往旁邊探,直到找到蘭波的手指。因為害怕被閃躲甚至掙開,她不敢真的去牽他的手。比剛才那一攬更快速,只是碰了一下,彌雅就準備回撤。

但她的手指竟然被勾住了。

彌雅屏息不動。

下一秒,蘭波的指掌包裹住她的。他明顯僵硬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握住。

報站聲像模糊的遠雷,聽不分明,電車進站停下,門邊人流湧出又再度填滿。彌雅緩慢看向蘭波,他望着窗外,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她為他表面上的冷靜自若懊惱,作勢要抽手,他終于轉頭注視她,手拉得很緊,沒容她掙脫。

彌雅深呼吸數次都沒能擺脫暈乎乎的感覺。她不禁想嘲笑自己反應過度。牽手而已。明明只是牽手而已。也許是一廂情願的錯覺,但仿佛并不是,蘭波凝望她的神态中有什麽不同了。有那麽一秒,她幾乎要确信在他眼裏她享有獨一無二的特別。那喜悅沉甸甸的,心髒負重加速,如同随時會爆炸,彌雅鮮見地羞澀起來,無措地低下頭看車廂地面的金屬紋路。

“你不看窗外?難得坐這趟電車。”蘭波再次轉開視線,依舊平和的口氣顯得分外壞心眼,“這裏可以看得見少女堤。

彌雅瞪他一眼,報複性地撓他掌心。

蘭波擡眉,但沒說什麽。

“那邊的那個圓頂是什麽?”

“還在修複中的聖尼古拉教堂。”

“再後面的那片工地呢?”

“那裏原本聚集了博物館和美術館,戰争中建築損毀嚴重,我很久沒到過那裏,不知道現在重建得怎麽樣了。但好在大部分藏品都安然無恙。”

這樣的問答重複了許多個回合。不僅是沿途建築的名字,蘭波對這些地标背後的來歷和變遷也十分清楚。

彌雅忽然悵悵嘆了口氣。

蘭波關切地看向她。

“總覺得你什麽都知道。”

他澀然微笑:“不,我只是在城中待得時間比你久,也曾經做過相關的資料整理工作。”頓了頓,他繼續自嘲,“都是沒什麽用處的知識。等你再大一些,就會發現這些沒什麽大不了。”

電車駛過市中心,開始順着起起落落的道路爬坡又下坡。車廂中的乘客逐漸稀少。彌雅回頭看了一眼,略微壓低聲音:“你就那麽在意我的年齡?大把大把有你歲數兩倍的中年男人也照樣毫無心理負擔地娶剛剛成年的小姑娘。”

蘭波神情頓時頗為微妙。

“我說錯了麽?”

“別人是別人。”他将墨鏡略微向下褪,以便更好地凝視她。這小動作令人心動。沒有鏡片阻隔,那股因為蘭波的注視而湧現的情潮再度變得洶湧。那是一種仿佛要将她珍藏的視線,但他同時說着:“我……會因為你的年輕有罪惡感。”

彌雅自然想要反駁,但電車停靠終點站,這個話題便暫時空懸。拉了一路的手也在下車時松脫了。

舊植物園免費入場卻依舊游人寥寥。彌雅看了看褪色的植物園地圖,再回頭看了看實際狀況,對于少有人前來毫不意外。地圖上最為醒目的大型溫室現今更像是什麽古代生物化石,沒了玻璃,只剩下鋼筋骨架顫巍巍地屹立,在入口就能看見。但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圍繞在旁側的安全警戒線。至于标注得井井有條的原帝國各區域特色植物區,遠看都是一派疏于管理的野蠻生長氣象。

“這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樣。”彌雅誠實地發表了感想,“但我不讨厭這裏。”

蘭波笑了笑:“有幾個不錯的角落。”

彌雅伸出手:“那你帶我去。”

蘭波沒立刻應答。他像是原地掙紮考量了片刻,但沒讓她等待很久,最後再次牽住她,閑聊似地問:“萊辛幾乎沒有鮮花,而這裏有不少。你喜歡花麽?”

“我不知道。”彌雅仔細想了想,不由有些驚訝。她至今為止的人生裏幾乎沒有鮮花的位置。福利院有花圃,但那是孩子們不能踩踏的區域。獎勵出色表現和軍功的花束也與她無緣。

“那麽,我希望你會喜歡這裏。”這麽說着,蘭波帶着彌雅轉過一條小徑。

灌木與橡樹都消失了,眼前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片圓形的花園。正值花季,盛開着大片玫瑰與月季,仿佛滾燙血滴染出的深紅色,晨曦般邊緣侵染橙色的白,豔麗而高傲的純黃,嬌豔欲滴的濃粉,原本規整排布的花枝肆意生長,斑駁錯落,蝶蜂穿梭的花叢就像是打翻了的顏料盤。不論是花圃中還是環繞花圃的小道之上都生長着雜草。但野草無損這片生機勃勃的美。園中另一側遺留了數座花架,薔薇藤蔓垂落而下,小巧的花蕾在綠葉間若隐若現。

而越過花叢和枝條,在花園鐵栅欄的盡頭,起伏的道路與城區宛如一幅素色的卷軸,徐徐向下舒展。彌雅辨認出一些建築,很快意識到,她曾經一次次地從萊辛改造營邊緣的鐵絲網後眺望過同一片風景。只不過是另一個角度。

但這裏的視野不再被金屬絲切割成六邊形。

“我……”彌雅看向蘭波,聲音有些沙啞,“我喜歡這裏。”

奇怪的是,她傾吐喜悅字句的同時,憂愁攥住了她的心房。

将手抽出來,向前走了一步,她低聲道:“我現在很高興。但反而非常害怕。”

蘭波沒有說話。但她知道他在等着她說下去。

“每次都這樣。可能是我還不習慣快樂。每次我從你那裏得到了一些什麽,我就會想要更多,但我也知道,可能下一個到來的不是更多,而是一切的結束。”彌雅頓住,夏日的雲層聚攏又分開,光影疊變間眼前景致吸走了她的下一句。許多許多的下一句:她想問蘭波帶她來這裏是否有什麽特殊的意義?這一次她應該期待更多,還是為最壞做好準備?“美麗的災難”是什麽意思?之後他究竟打算怎麽做?……

但所有的問句在她轉頭看向蘭波的瞬間都消失了。

蘭波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下了墨鏡。

在她看着鮮花與天空的時候,他看着她。

在彌雅看來,蘭波第一次變得非常好懂。他想要吻她。這一點簡單且明顯。

他也确實準備這麽做。

輕輕搭住她的肩膀,蘭波偏過臉低下來,很慢很小心,手指和人都在時不時地打顫,透出一絲幾近虔誠的緊張。

彌雅在能夠感覺到他呼吸的距離閉上眼。

肌膚能感覺到湊近的氣息和溫度。被濃烈花香麻痹的嗅覺竟然辨析出熟悉的古龍水氣味。她肩頭的手略微用力。

時間仿佛靜止了。

但時間當然奔流不止。

一秒,兩秒,三秒。

什麽都沒發生。下一步沒有發生。蘭波停在那裏,像一座因為她睜開眼陡然從石化狀态中複蘇的雕像。他打了個寒顫,後退半步。

四目相交,蘭波的面色變得蒼白。

彌雅再次讀不懂他。但确鑿無疑的是,她從他的肢體語言中捕捉到了對将要失去什麽的恐懼。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秋楓.xr的地雷!

自知最近更新頻率過于自由,也沒幾章了,到正文結局為止每章評論都發紅包吧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