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昱的神經一下就緊繃起來,如臨大敵。
狐星河與沈竹文相約進入雅間,兩人對坐,中間擺着一張案桌,案桌上擺滿了美食。
有炸得金黃焦香的松鼠桂魚,上面澆着珍馐閣特制的濃稠湯汁,還有煨得軟綿入味的獅子頭,還有晶瑩剔透的魚生,蘸着特制的料碟,鮮嫩美味。
這一桌美食讓人食指大動,垂涎欲滴。
狐星河還特意讓人溫了一壺青梅酒,青梅酒清新的香氣飄散,讓人聞之欲醉。
沈竹文端着酒樽敬狐星河一杯,他用袖口擋住下臉,将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沈竹文不是嗜酒之人,但偶爾飲上少許也無妨。
特別是此情此景,更讓他心曠神怡,甚至起了賦詩一首的沖動,想要将其記錄下來。
但見狐星河笑意盈盈望着他,那雙眼眸靈動若山間野鹿,又如山間小溪波光粼粼,澄澈無比。那雙眼睛的眼尾微微上揚,更帶着一種天生的妩媚。
狐星河端着酒樽,嘴角微微上翹,睫毛纖長,黑如鴉羽,輕輕眨動,認真對他道:“這次衛真真一事,多謝竹文哥哥為我勞心勞力。”
沈竹文心中一動,竟不敢直視狐星河的雙眼,他将視線移開,轉頭看向窗外。
沈竹文道:“卻是沒幫上什麽忙。”
他忽而像想起什麽,清俊修長的眉毛微微蹙起,問狐星河道:“先我一步帶走宮女雙親的人,是不是紀昱?”
狐星河點頭,他雖猜想到是紀昱,但那天在大堂上見到宮女的雙親時,還是有些吃驚。
他沒想到紀昱竟然會做到如此地步。他原本以為紀昱顧及衛真真的名聲,雖然查清楚此事,卻也不會宣揚。沒想到紀昱直接讓主審此事的司寇衛介,将此事翻出來重審。
這件塵封的舊案得以重現真相,狐星河也因此洗去身上的污名。再加上這件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比他預想的還要快,快得就像是有人在背後推動一樣,他便猜到是紀昱的手筆。
沈竹文嘆息道:“早該猜到是他。”
沈竹文說完,面色忽而露出幾分猶豫來,他遲疑半晌,那雙平靜如湖面的眼眸起了波瀾:“我心中一直有疑問,紀昱為什麽會突然徹查此事。”
甚至對衛真真完全變了一個态度。
他之前對衛真真的态度稱得上包容,或許不算包容,只是一種容忍和漠視。因為衛真真從未走進過紀昱心中,所以不管衛真真做什麽都不能引起紀昱的注意,更不會生出其他的情緒。
但對待狐星河,紀昱從一開始就是上心的。他對待狐星河如同一位嚴厲的兄長,會因為以為狐星河做錯了事情而失望,會因為誤解狐星河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而憤怒。
如果不在意狐星河,紀昱也不會頂着滿朝大臣都反對的壓力,用二十座城池來換回狐星河。
只是紀昱的對狐星河的上心,因為他的自大始終帶着一種局限,讓他忽視了狐星河的內心,對狐星河産生嚴重的誤解,這使得兩人之間始終有了一條不可彌補的傷痕。
這是紀昱的缺點,而今紀昱已經意識到這方面,正努力對狐星河作出彌補。
想到這一點,沈竹文內心竟湧現出一絲苦澀。他竟然會擔心狐星河會輕易原諒紀昱,從心底來說,他更希望紀昱永遠不要發現自己這個缺點。
這是沈竹文內心的一點陰暗想法,然而這個想法卻讓他産生深深的自責。紀昱是他的至交好友,他這樣想未免不夠光明磊落。
狐星河笑了笑,回答沈竹文方才的問題:“大概是想要彌補之前的錯誤吧。”
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
沈竹文深吸口氣,覺得不能再如此拖延下去。他知道狐星河以前愛慕紀昱,但是他仍然想向狐星河表達自己內心的情誼。
沈竹文的心髒因為接下來的這個決定而狂跳起來,他白皙的臉頰變得薄紅,額頭沁出汗珠。
狐星河不知沈竹文在想什麽,只見沈竹文突然呆愣半晌,臉色通紅,頓時有些好奇,偏頭用一雙微圓眼尾上翹的杏眼瞧他,似笑非笑道:“竹文哥哥,你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沈竹文一驚,回過神來。
他忽然站起身,一身青色的長衫襯托出他清俊挺拔的文人氣質,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鄭重,十分認真看着狐星河,對着狐星河彎腰拱手。
“星河,我傾慕你。”
他直起身子,那雙眼眸如同一汪沉靜的湖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雜念和邪念。他只是想單純表達出自己的感情,無怨無悔。
沈竹文的聲音帶着不宜察覺的緊張:“星河,我不奢求你能同意,我知道你一直愛慕着紀昱。我只是……”
沈竹文說不出話來。
狐星河看着沈竹文的手,從袖袍中露出的半個手掌在緊張地顫抖。
沈竹文深深吸氣,眼眸倒映出狐星河的模樣,聲音斯文而堅定:“沈某願一直在你身後,等你垂青。”
狐星河微微錯愕。
若是他此時沒有任務在身,一定會為沈竹文的這番話語而動容。但如今的他除了舒曲離和紀昱,還有兩個死對頭的轉世等着去招惹,怎麽能回應沈竹文的期待?
狐星河自問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他無聲沉默一會兒,細白的牙齒咬着唇瓣,眼神越過沈竹文的身上望向窗外,神色悵然道:“竹文哥哥,你的情誼我心領了。只是,恕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你的情誼。”
就在這時,狐星河聽到外面的走道傳來的腳步聲,而他腰間懸挂的玉佩也變得滾燙起來。
狐星河眼眸閃過一抹異色。等到腳步聲消失,樓上再次安靜下來,狐星河稍稍提高一點聲音,用一副傷心失落的語氣道。
“因為我心中已有愛慕之人,不是紀昱,而是炎國的國君舒曲離。”
也不知道這話紀昱聽到沒。
狐星河說完,品味着自己的語氣,覺得情緒剛剛好,既不會像傷心欲絕那般虛假,又不會淡漠得沒有感情,不鹹不淡的剛剛好。
沈竹文沒想到狐星河會是這個回答,他非但沒有因為狐星河的拒絕而消沉失落,反而有種松口氣的感覺。在他看他,狐星河與炎國的國君再無可能,如果狐星河已經不喜歡紀昱,是不是就能留意到身邊的他?
沈竹文堅定道:“沈某心意不改。”
狐星河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兩人默然,氣氛一時變得尴尬起來。後面狐星河有意繞開話題,與沈竹文談天說地,倒也其樂融融。
狐星河與沈竹文這邊交談得熱烈自在,而在旁邊雅間的紀昱卻極其不是滋味。
他的至交好友,竟然在今日向狐星河表白了。
紀昱心中一時情緒交織,複雜無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種情緒占據上風。他心中有憤怒,有酸澀,有不甘,又有悔恨。
當狐星河提到舒曲離這個名字時,他的心髒像是被蟲子啃噬一般,有種鑽心之痛。這種痛密密麻麻,持續不斷,此時他心中的悔恨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他不禁再次想到他近日想了無數遍的問題,若是狐星河沒有離開景國就好了……
這樣,狐星河愛慕的人還是他,會用依戀崇拜的眸光看着他,會對他笑,會柔聲叫着他“紀昱哥哥”。
可是,這世間沒有如果。
于是紀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自食其果,吞下自己種出來的苦澀果子。
如果不是他當初傷害狐星河太深,讓狐星河心灰意冷,狐星河又怎麽會愛上炎帝?
說到底,一切都怪他。
而今,冬季一過,邊疆傳來戰報,竟收到炎國與明國集結兵馬的消息。
炎國與明國想要向景國開戰,想要趁着他繼位之初,政局不穩,狠狠咬下他一塊肉來。
明國狼子野心,早有吞并天下之意。只因景國拒絕與明國出兵攻打炎國的請求,便轉頭找上了炎國。而炎國國君毫不猶豫答應明國的請求。
他原本以為,炎國國君拒絕他以十座城池換狐星河的請求是貪婪,如今看來那炎國國君對星河也有真正的情誼。
星河,原本該屬于他的星河……
紀昱內心的嫉妒欲和占有欲快要逼得他發狂,他恨從前的自己,如今的他只想要贖罪,得到狐星河的原諒。
只是一顆已經心灰意冷的心,又豈是那麽容易能暖得起來的?
聽着旁邊狐星河與沈竹文的談笑聲,紀昱沉默地坐着,手中的熱茶不知何時已經涼透。
跟随紀昱的侍衛紛紛低着頭,不敢去看紀昱此時的模樣。
周圍的溫度如同冰天雪地一般寒冷,讓人脊背發涼。紀昱身上的氣質低沉而壓抑,神色間有一抹茫然,更多的是複雜。
侍衛們有的跟随紀昱多年,從未見過紀昱這般模樣,竟有些像一只被人抛棄離家的獵犬,看着竟有幾分落幕和可憐。
只是這話沒人敢說出來,只能吞進肚子中,一個人消化這份驚奇。
紀昱聽着旁邊大門打開的聲音,而後是腳步聲。
他身邊的侍衛小心道:“大人,狐公子和沈大人好像走了。”
紀昱默然:“我知道。”
從高處目送着狐星河與沈竹文的馬車一前一後離開,紀昱的白衣似落滿了雪,說不出的冰冷和寂寥。
“走罷。”
紀昱上了馬車,阖了眼,任由馬車行駛向宮中。可走在半道上,紀昱突然睜開眼睛。他骨節分明修長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心中始終記挂着,放心不下。
他對馬車外駕駛着馬車的侍衛道:“去星河的府邸。”
車門外駕駛馬車的侍衛正是經常給紀昱通報消息之人,紀昱對狐星河的态度他完全是看在眼中的。對紀昱要去狐星河府上的事情絲毫不意外,甚至早就猜想到。
所以他回宮的馬車駕駛得格外的慢。侍衛洋洋得意。
他熟練地調轉馬車頭,驅趕着前面的馬屁,快步向着狐星河的府上趕去。
坐在馬車中的紀昱聽着馬車明顯加快的聲音,緊繃的神色終于松了一些。他之所以突然調轉車頭去狐星河府邸,是因為他記得,狐星河今日要飲酒。
狐星河的酒量他見識過,一杯就要倒。此時醉醺醺地回去,還是和沈竹文的馬車順路,這叫他如何能夠放心?
心中這般想着,紀昱心中竟有些緊張起來。
他已經兩月多未見狐星河,此時去見竟荒謬地有了種女子即将見到心上人的感覺。
馬車很快停住,紀昱從馬車中走出。
大門的人一見到是紀昱,個個慌忙行禮,被紀昱擡手止住。紀昱只身走進,進入狐星河的房間。
一踏步進入房門,鼻尖若有若無飄來一股酒氣。
紀昱微微蹙眉,有些不悅。
與別的男子在一起,絲毫不知防備,竟然醉成這樣,如何叫人不擔心。
他尋着梅子酒微甜的氣息,繞過屏風,來到狐星河身邊。
狐星河懶散地倒在坐塌上,整個人側身窩在裏面。他閉着眼睛,睫毛的陰影打在臉頰上,白嫩光潔的皮膚看上去有種純淨感。
但因為醉酒,他臉上浮現出一抹薄紅,這抹薄紅一直從面頰耳朵,延伸至脖頸,足以讓人想象衣服底下是何種光景。
紀昱呼吸一滞,心髒因為眼前的景象而快速跳動。
他轉身邁步就走,怕再待下去會對狐星河生出奇怪的念頭。
他不願趁着狐星河醉酒輕薄狐星河。
他轉身離開,卻忽然聽得身後狐星河的醉語,含糊不清,他仔細聽了聽,才發現狐星河說的是“不要走”。
紀昱的眼眸驀地深邃,喉結微動。
他艱難地轉身再次走到狐星河面前。
狐星河的眼眸不知何時已微微睜開,那雙黑色的眸子如同灑滿點點星芒,又像是月光照耀下水光粼粼的湖面。只需要一眼對視,便牢牢吸引住人的視線,讓人根本舍不得移開。
狐星河翻轉身子,側躺在坐塌上,雙腿彎曲,兩腿交疊。他用一只手撐住自己的臉頰,黑色柔順的發絲便如瀑布一般垂落下來。
有發絲垂落在白皙的脖頸,有發絲散在狐星河的臉頰。
狐星河醉眼朦胧地看着紀昱,對他彎唇一笑,如同一只月光下化形的妖精,對着紀昱招了招手。
上一次狐星河對着紀昱招手,紀昱被狐星河打了一巴掌。
而這一次狐星河又對着紀昱招手……
紀昱眸光深沉,如同平靜黑暗的海面蘊育着風暴。他發現自己竟無法拒絕狐星河的誘惑。
于是他鬼使神差走上前,在狐星河的請求下,微微彎下腰湊近狐星河。
狐星河仰起下巴,兩只手臂就這麽趁機吊住紀昱的脖頸。狐星河努力伸長脖子,在紀昱耳邊吐息,帶着幾分醉意,含糊吐詞道:“抱我……上床榻……入寝……”
紀昱的眼眸愈發深沉而駭人。就像一座覆蓋冰雪的活火山,看似冰冷,實則壓抑着讓自己都覺得恐怖的洶湧情緒。
他俯下身子,為狐星河折腰,一手從狐星河手臂穿過,一手從狐星河腿彎處穿過,就這麽将狐星河打橫報了起來。
狐星河的手臂還放在紀昱的脖頸上,他将腦袋依戀地靠在紀昱寬闊的肩頭,用臉頰貼住,在紀昱耳邊道:“這樣真好。”
紀昱一顆心都因為狐星河這兩字而砰砰跳動起來,一種從天而降的驚喜砸中了他,讓他從未如此感動慶幸過。
他慶幸自己來了,否則不會在狐星河醉酒之後聽到他的真心話。
他奢求能得到狐星河的原諒,奢求狐星河對他還抱有一絲情誼。
沒想到他的願望真的變成現實。狐星河對他,內心裏還像從前一般依戀,對他還有一絲情義。星河之所以對他如此絕情,口中說着對他再無感覺,說自己已經愛上炎帝,但這些不過是因為星河被自己傷得太深,說出來的心灰意冷之語。
如今得知狐星河的真心,紀昱已是天大的慶幸。他發誓以後一定好好對待狐星河,絕對不讓狐星河再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他将狐星河輕輕放在床上,狐星河濃黑如墨的發絲披散在床,狐星河如同一只小狐貍蜷縮在床榻間,他眼睛帶着濕潤的霧氣,睫毛微微顫動,在紀昱即将撤離的一剎那抓住紀昱的衣袍。
“不要走……寵我……”
紀昱本以為今晚上自己的心髒已經跳動得夠快了,沒想到在聽到狐星河這句話之後險些停止跳動。
他險些因為狐星河這句話而直接失控!
再怎麽如同雪山一般冰冷不近人情的男子,碰上狐星河這樣勾人的小東西,也會變成噴發的活火山。
紀昱嘆口氣,控制自己用極強的意志力拿開狐星河的手。沒想到狐星河順勢纏了上來,改拉紀昱的衣袍變成拉着紀昱的手。
狐星河的眼眸閃過一絲狡黠,直接這麽一扯,要讓紀昱扯下來。
本來狐星河的力氣根本不敵紀昱這個從小習武之人,但紀昱面對狐星河,卻根本沒有抵抗,任由狐星河将自己扯下去。
紀昱一只手撐住床榻,避免自己磕碰到狐星河。他的頭發垂落至狐星河的耳邊,面頰,兩人的發絲交疊在一起,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兩人的呼吸。
微甜的梅子酒氣息萦繞在兩人中間,為眼前的場景增加一絲暧|昧,狐星河半眯着眸子,帶着十足十的醉意,直接仰頭親在了紀昱的下巴上。
“親我……”
紀昱的理智被狐星河的話語徹底點燃,這座沉寂二十多年的活火山終于忍受不住噴發,紀昱的眼眸幽深,裏面翻滾呼嘯着濃濃的情|欲,直接按住狐星河的肩膀,給予其狂風暴雨一般的熱烈。
他找不到方法,只能任由本能啃着狐星河柔軟的唇瓣。
紀昱沉醉其中。而本該醉的狐星河卻微微睜開眸子,眼眸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眼裏清醒無比,哪裏能看到一絲醉意。
狐星河嘶了一聲,輕輕倒抽口氣。
他開始後悔這樣子招惹紀昱了,早知紀昱會這麽恐怖的話。
狐星河努力迎合着紀昱的親吻,好幾次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沉迷在其中。
等到紀昱終于舍得放開狐星河可憐兮兮的嘴唇,手觸碰向狐星河腰帶的時候,狐星河适時地按住紀昱的手,假裝沉醉迷蒙地呢喃道:“這樣真好,我又回到你身邊了,曲離……”
紀昱如同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讓他突然之間熄滅所有的欲|望。方才所有的感動和慶幸,在此時此刻都成為笑話,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
他以為狐星河對他還有舊情,卻沒想到醉酒的狐星河竟将他當作舒曲離的替身。
紀昱的心從未有如此痛過,悔過,比錐心之痛還要強烈千萬倍。他滿腹的憤怒在見到狐星河帶着醉意的面容時,都變成對自己的惱怒和自嘲。
他無聲扯了扯嘴角,心髒卻疼得像是快要裂開。
眼眶酸澀無比,竟微微有些濕潤。
紀昱喉結艱難地滾動着,忍受着心髒劇烈地抽疼轉身離開狐星河的寝宮,他怕他早不離開,只會變得更加出醜,讓人發笑。
舒曲離……舒曲離……
紀昱心中念着這個名字,身上湧現出強烈的殺意。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不久之後就會開啓一個小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