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睜開眼前彌雅就醒了。
她傾聽周圍的動靜。
是她熟知的寂靜黎明。距離早晨起床的鈴聲還有四十五分鐘左右。
睡在上鋪的莎莉呓語着翻了個身,彌雅用被子裹着頭坐起,輕輕吐息,收起睡夢遺落的不必要表情。然後,她任由被褥落下,同時睜開眼。
啓動完畢。
彌雅迅速套上制服,光腳走到門前。她一手提着塞了襪子的鞋,一手靜悄悄開啓房門,以肩膀推出容自己離開的空隙。鑽出房門後,她反手搭住門把,無聲地阖上門。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哪怕意識模糊,身體也會忠實地做完全套。
莎莉是彌雅的第……記不清是第幾個室友。彌雅總在莎莉醒來前離開,在莎莉熄燈後爬上下鋪,幾乎沒交集。
在改造營學員之中,彌雅臭名昭著,沒人願意和她同住。過往彌雅住在哪,哪裏就鬧得不可開交。管理層也曾經幹脆讓彌雅獨自占一間宿舍,但當晚她就試圖自缢。于是每過幾個月便有個新來的倒黴蛋抽中下簽成為彌雅的室友。
彌雅也不明白為什麽。但只要是有人的房間,她就沒法死在那裏。
也許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死後的醜态。
可活着的時候都已經對他人的眼光無所畏懼,為什麽還在乎身後會被怎樣的視線剖開審視?彌雅不知道。但已經無所謂,她不會再試圖自殺,反正距離生日還有不到三個月時間。
彌雅關上水龍頭,用前臂抹去臉上冰冷的水珠,瞪向鏡子裏的自己。眼下陰影不知道是鏡子的鏽斑還是睡眠不足。
洗漱時制服袖口和前襟都打濕了,一縷縷的發絲貼在臉頰脖頸。彌雅也不擦幹,直接步入清晨的涼風。她立刻哆嗦起來,卻感到愉快。
早晨六點三十分,改造營起床鈴響,六點五十分集合訓話,七點開始晨跑,七點三十分鐘早飯,八點正式開始新一天的課程。一周六天,每天如此。周日是例外,沒有晨跑,與教官每周一次的面談會持續到中午,下午分組進行興趣活動,每周都有一隊人被選中到市內觀光。
以上是普通學員的日程。
這和彌雅完全無關。早晨五點四十五分左右起床,不參加晨跑,不吃早飯,在室外閑逛到八點左右,如果碰上教員就去課上露個臉,不然就找棵樹爬上去看書,看困了就在樹上睡覺。在午飯時間結束後去食堂拿一個剩下的三明治就走。晚飯也不需要。
彌雅擡頭看天。陰沉的春日雲層匍匐前進,輪廓線濃重欲滴。
如果下雨不能呆在室外……她不禁抱緊雙臂。她讨厭雨天。
“早上好,彌雅。今天看起來會下雨。”
她讨厭這個聲音,也讨厭這裝模作樣的問候。
彌雅轉身:“你怎麽在這裏?”
天光昏暗,她看不清蘭波說話時的表情。他說話的口氣還是溫和得可憎:“抱歉,我事先打聽了一下,得知你每天很早就起床了。”
“然後呢?”
“作為負責你的教官,我有義務了解你是怎樣度過一天的。”
彌雅即答:“不需要,礙事。”
“我會保持一定距離,不會打擾到你。”
彌雅抱臂露骨地上下打量蘭波數個來回,嗤笑:“行啊,但是不許和我說話。還有,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許介入。否則就給我滾。”
蘭波沒有回答,像是默認。
彌雅便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改造營邊緣。
營地由戰時療養院改建,盤踞半山腰,天好時能看到不錯的日出。但鐵絲網高聳,山下成片的廢墟、碎石堆裏與日俱增地方形小房子都被高聳的鐵絲網整齊割裂。地平線和太陽也被一視同仁地丈量而後切割進六邊形格子。
鐵絲網後就是陡坡,想要逃跑的人即便翻過障礙也只會非死即傷,因此這裏只配備了最低限度的警衛裝置。
彌雅不讨厭這裏。
但是她立刻後悔今天不假思索地來了這裏。
“今天雲太厚了,看不到日出。”
“我說過不要和我搭話。”
蘭波“啊”地驚呼了一聲,笑笑地說:“抱歉,一不小心就……”
停頓片刻,他注視着遠方補充:“但是天晴時,這裏景色一定很優美。”
彌雅揪緊鐵絲網:“之後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為什麽?”蘭波困擾地蹙眉,仿佛為彌雅感到惋惜。
胃被這不帶惡意的表情狠狠翻攪,彌雅懊悔地将指甲掐進掌心:“因為你也知道這個地方了。”
她将永遠失去這裏。不。彌雅糾正自己。這裏從來不屬于她。
彌雅突兀地轉身,大步離去,踢起道邊的一顆顆石子。
蘭波默默跟上來。
他不急不緩的足音錘着彌雅的耳膜。她要走兩步他才邁出一步,兩人間的距離卻沒有因此拉大。該死的體格差。
晨跑和早飯結束的鈴聲都已經響過,營地終于有了一點活氣。彌雅不願意再透露自己常去的地方,便放棄爬樹悠閑度日的計劃,改道筆直地往教學樓走去。
今天周一,是集會講座的日子。
彌雅抵達時已經敲過第二遍鈴。
充當講座教室的是療養院原本的活動禮堂,彌雅推開沉重的木門,一整個禮堂的人齊刷刷回頭看過來。一片死寂。臺上的教員也無措地停止發言。
彌雅左右四顧尋找空位。
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像上漲的潮汐,一波比一波響亮清晰。
坐在最後一排最外的金發男孩手掌交錯,擺出一個叉,禁止她靠近。
再向前一排的女孩團體回頭瞪視,仿佛彌雅再前進一步就要尖叫起來。這表情惹得彌雅很想走上前坐到她們身邊。
“咳,請遲到的學員盡快就坐。”
彌雅柔柔地答:“報告,沒有我可以坐的位子。”
教員尴尬地扶住講臺。他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改造營的資歷還沒彌雅老。教員的困窘令聚集在彌雅身上的視線愈發紮人。
但彌雅只是微微地笑,泰然自若地沐浴在翻滾的白眼和駭然的瞪視中,而後向蘭波一擡下巴,不要多管閑事,如此傳達。
“麻煩你們往裏挪兩個位置。”蘭波卻徑自走向最後一排的金發男孩。
男孩迷惑地盯着蘭波看了片刻,視線落到他的教官制服肩章,扁嘴貓腰起身。一整排的人幾乎同一時間動起來,往裏退出四個位置。
“謝謝。”蘭波在朝內的第二個座位落座。
留給彌雅的是最外側的座位,又或是第三個位置。不論哪個,都在蘭波身側。
“再往裏面去一個。”彌雅嘶聲低語。
蘭波擡眸看她,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教員又咳嗽一聲,彌雅冷着臉在最外側坐下。
“那麽繼續介紹今天播放的紀錄片,影片素材是戰地記者的真實影像資料,正如标題所言,集中展現的是……”
只需要聽個開頭,彌雅就知道今天要放的是哪部片子。
她已經熟悉到麻木。
會在周一播放的影片有兩類,一類揭露帝國軍內部的教育宣傳機器,動搖帝國少年軍從小接受的理念,揭穿其中有多少別有用心的誤導、錯漏或是謊言,往往穿插曾經的內部人員和畢業學員的回憶訪談;另一類則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露帝國在戰争中對各類人群施加的暴行,從根本上否定帝國掀起戰争的正當性。并非自衛,是侵略,是無恥的掠奪。
彌雅對這些影片沒有好惡。
這些影片說得沒錯,但也不完全正确。也許教導他們的師長說了許多與事實相悖的話,但不少人也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宏大的美好願景。許多人一起做同一個夢很美妙,融進巨大浪潮的本能足以蠶食所有理性。
彌雅想起,投降的消息傳來時,她和夥伴們正在一所學校的地下室組裝武器。廣播投降宣言持續播放了三遍,所有人都失語。和他們共患難的指導員以滿是機油污漬的衣袖抹了把臉,吐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是:
“對不起。”
他拿起剛組裝好的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
彌雅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要道歉。
改造營的教員們說,少年軍的成年指導員們将少年少女們當做道具利用,慘無人道。試圖脫逃的少年少女會被當衆處決。彌雅模模糊糊地想起,她依稀有個朋友就是那麽死的。名字已經不記得了。但她記得那個女孩試圖勸她一起逃走,那濕潤的雙眼和滾燙的雙手烙在腦海深處,會在彌雅最不設防的時刻突然複活。
彌雅将女孩推開了。一次次地,在回憶裏,在确然發生過的現實裏。
不是彌雅告發的,但似乎不少人認為是她出賣朋友。指導員知道不是彌雅,但沒有澄清。這種互相懷疑的氛圍糟透了,但前線真的後退到眼前,這些小事很快沒人記得。大家都是共生死的夥伴,有同一個敵人的戰友。
槍響過後,彌雅第一個念頭是,如果那時候跟着走,躺在那裏的就會是她。但她突然又有些羨慕,死人不用再睜開眼睛,而賴活的狗即便在睡夢中也要時不時查看四周。
的确有以看狗的眼神看他們的指導員。但也有為了保護少年軍而死的指導員。人會為了道具而死嗎?彌雅不知道。
她其實并不在乎誰對誰錯。她只是感到厭倦。想不明白的事,不去想就好。
影片開始播放字幕,彌雅起身離開。
今天散場的人群退得分外快,彌雅知道不少人是特意來圍觀她的。只聽說過她的名字的新學員每個月都在增加。
“喂,彌雅,你聽着,那個阿廖沙死了。”
突然有人沖着彌雅叫道。
彌雅駭然聞聲回頭,餘光人影一閃。趁她分心,有人從側邊狠踹一腳。
她失去平衡,卻被穩穩扶住。
這身高不用擡頭就知道是誰。
“放開!”彌雅狠狠甩開蘭波。
但已經有人開始吹口哨:“下手那麽快啊?不要帶壞新教官啊。”
“阿廖沙怎麽了?”彌雅厲聲問。
“騙——你——的。我才不知道那家夥是死是活。”說話的人做了鬼臉就跑。
餘興節目結束,人群開始散去。
蘭波卻一把抓住一個人。正是剛才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金發少年。
“你幹什麽?”金發少年吃不準蘭波意圖,開始掙紮。
蘭波沒有松手,口氣依舊很平和:“我沒看錯的話,你剛才踹了彌雅一腳。”
少年擡高聲調:“是又怎麽樣?”
“即便你心有不滿,也不能對人動手。”
“她活該!”
蘭波臉色微沉,态度依舊算得上客氣:“沒有人活該被暴力相向。向彌雅道歉。”
“我不要!”
人群再次聚攏。彌雅咂舌,擡腿就一腳揣在少年小腹。少年吃痛,甚至沒能發出哀鳴。
“彌雅。”蘭波的眼神有些可怕。
“扯平了。”彌雅徑直往大門走。圍觀的人叢自覺讓出一條道。
蘭波僵了須臾,松開少年,感到難堪似地正了正軍帽,快步追趕彌雅。
影片播放期間外面開始下雨。
彌雅咬緊牙關,逆着食堂的方向,故意踩着水塘啪塔啪塔地挑難走的路走。她讨厭下雨天。今天糟透了。她恨蘭波。真想把腳下濺起的泥水灌進他說漂亮話的嘴裏,看他那時還能不能發聲。
才消停了沒多久,蘭波的腳步聲便夾雜着雨聲靠近。彌雅冷不防轉入倉庫屋檐下,轉身忍無可忍地怒吼:“你夠了沒有?!”
蘭波想說什麽,卻忍住了。雨簾從他的帽檐不停地流淌,他的鼻尖滴下冷雨,滾落嘴唇下巴。彌雅意識到他正因為憤怒微微地打着顫。
彌雅抱臂,咧嘴冷笑:“你想說什麽,說出來。”
“你——”
但彌雅沒有讓蘭波說出第二個詞:“誰要你多管閑事!我告訴過你,讓你不許介入,否則就給我滾。你滾啊!啊?!”
蘭波摘下軍帽,将負重下壓的濕漉漉額發往旁側撥,露出不躲閃的雙眼。他深呼吸數下,直至語氣恢複平靜:“看到有人對他人暴力相向,我不能不出手制止。”
雨聲填補數拍空白,而後他嘆息似地補充:“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不必要的傷害。”
彌雅打了個寒顫:“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接受他人的保護并不是壞事。我是教官,你是我負責的學員,保護你是我應當做的。”
“是嗎?”彌雅眯起眼,仿佛要借看清蘭波,她忽然低笑起來,步入雨中,“保護我?憑你?我每一次被打罵的時候你都要沖上來當好人?每一次?”
蘭波揪起眉頭。他示意她退回屋檐的庇護下,彌雅站在原地,寸步不讓。
僵持一瞬,蘭波脫下外套撐開,擋在彌雅頭頂遮雨。彌雅想後退,蘭波便先一拍前進半步。距離反而拉近。
彌雅緊緊環抱雙臂,一言不發地盯着他。她臉色慘白,表情卻兇狠,仿佛随時會發狠撲上來咬他。
蘭波垂眸迎上她帶着恐吓意味的瞪視,非常謹慎,又非常堅定地說道:“我不能做絕對的承諾。但只要我在場,我就會保護你。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