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3 章 零下八十九

“我再說一遍,給我換個教官,不管是誰都行。”彌雅雙手撐在辦公桌面,向桌子後端坐的人壓去,幾乎要與對方鼻貼鼻。

坐在桌後的金發女性戴着銀絲邊眼鏡,鏡片上浮現一行行文字,随着眼球轉動翻頁。

“喂!”彌雅踹了一腳桌子。

對方這才停止閱讀鏡片上投影出的文字,慢吞吞地擡眼看來:“彌雅,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讓、那、個、家、夥、從、我、面、前、消、失!”彌雅眯起眼,咬牙切齒地重複要求。

“才幾天就能讓你鬧到這裏來,看起來蘭波先生值得期待。”

“期待個屁!”

金發女子重新将注意力轉到鏡片上,對彌雅的怒吼充耳不聞。

彌雅氣得渾身發顫,擡手去抓鏡架。

“編號13,再胡鬧的話,我就要去告狀了。”金發女子口氣沒有絲毫變化。

告狀。反射性的懼意令彌雅的動作一頓。

這個名叫漢娜的女人負責管理改造營學員檔案,也是這裏為數不多願意與彌雅進行正常對話的人。只要不觸及紅線,漢娜對彌雅的出格行為基本視而不見。當然,她也從不曾伸出援手。既非敵人,卻也絕非同伴。

漢娜摘下眼鏡,有些不耐煩:“這個月辦理畢業手續的人特別多,我需要集中注意力。”

彌雅不再多糾纏:“你等着,我會讓他主動來申請換人的。”

“那麽祝你好運。”漢娜吹了個口哨,再次戴上眼鏡。

一踏上檔案室外的潔白走廊,彌雅就看見了蘭波。

青年自然而然地走過來:“事情辦完了?”

不知道剛才檔案室中的叫喊他聽到了多少。

彌雅面無表情地與他擦肩而過。

蘭波跟過來,保持了一步的距離。這點莫名其妙的良好風度讓彌雅愈發惱火。

檔案室在行政樓二層,彌雅坐上樓梯扶手,呲溜一滑到底,輕巧地跳落地面。她向還在臺階頂的蘭波龇牙,一甩頭就往大門走。

蘭波幾乎立刻又追上來。

該死的體格差。彌雅在內心咒罵。

“彌雅,再過二十分鐘午休時間就結束了,你還沒有吃午餐。”蘭波轉到彌雅面前,遞出一份油紙包裹的三明治。

“你覺得我會吃你給的東西嗎?”

“你早餐也沒吃。這樣對身體不好。”

“假惺惺的關心還是免了,”彌雅嗤笑,将三明治從蘭波手中拍落,“你沒有自尊嗎?明明頭次見面就被我說得一句都答不上來,還有臉整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你不覺得煩我都煩透了。麻煩你早點收拾東西走人,從我眼前消失。”

蘭波俯身撿起三明治,以陳述事實的口氣說道:“等你從這裏畢業了,我自然會從你眼前消失。”

“我不會畢業的。”

蘭波沒有說話。

彌雅無法忍受他的注視,轉身就走:“不許跟過來!”

這一次蘭波幹脆走到了彌雅身側。

額角的神經突突地跳,她猛地駐足:“你聽不懂人話嗎?”

蘭波淡然道:“雖然我想尊重你的意願,但我也有無法讓步的事。”

周圍仿佛又降下綿密的雨幕,他以相同的語氣說他會保護她,只要他在場,每一次都會。昨天彌雅逃走了。再難聽惡毒的咒罵都無法傷害她分毫,面對真假難辨的好意時,她卻分外軟弱。

她不擅長應對蘭波。

只怪她一開場就用掉了王牌,最惡毒的話語攻讦讓蘭波大受打擊,卻沒能讓他放棄。他好像根本不會受傷害,像個橡皮人,經得起拉扯、彎折、紮洞、浸泡、抛擲,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第二天蘭波都會原樣複活,臉上帶着傻乎乎的溫柔笑意。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把蘭波從她還剩沒多少頁的人生筆記上劃掉。

彌雅決定改變策略,擠出燦爛的笑容:“蘭波教官,我就直說了。我是一艘沉船,所有人都已經放棄。沒必要在我身上白費力氣。我誠心建議你另找一個學員搞好關系,那樣的感人故事大家都喜歡,你的簡歷能上添一筆成績,我也可以解脫。雙贏。明白了嗎?”

“我不認為這是白費力氣。不論對你還是對我,這都是有意義的。”蘭波停下來想了想,含笑注視她,“至少比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似乎已經沒那麽怕我了。”

彌雅後退一步,雙手抓着對側的胳膊肘。制服衣袖下的皮膚爬滿了雞皮疙瘩。她感到很冷,多說一個詞都會白白放走一口熱氣。

“總之,人不吃東西身體會垮。”蘭波這麽說着,竟然從外套口袋中掏出第二份三明治。

彌雅繃着唇線盯着他。

“其中一份是我的午飯。”蘭波這麽說着,将剛才被打落在地的三明治舉起晃了晃,脫落的油紙包裝一角飄飄蕩蕩,散落出來的醬汁染出斑點,像卡其色旗幟上的紋章。然後他将新拿出的三明治再次遞過來:“你平時也會去食堂拿三明治當午飯,就當是我順路代替你拿了一份,所以收下它,好嗎?”

蘭波口氣像在哄發脾氣的小孩,彌雅當然感到惱火;但讓她胸口愈發煩悶的是另一件事。這個人竟然短短兩天已經将她的行動軌跡摸清,他還知道什麽?知道了多少?如果全都清楚,為什麽還要這麽接近她?他究竟有什麽目的?蘭波……是誰?

彌雅冷着臉,踮腳勾手去拿蘭波另一只手中的破損三明治。

蘭波一怔,下意識将手擡得更高。

彌雅根本夠不着。

“彌雅,那是我的午餐。你的是另外這份。”

彌雅感覺蘭波在嘲笑她,怒氣上湧。她惡狠狠地奪過包裝完好的第二份三明治,用力往地上一擲,踩了一腳,然後撿起來,扯開被油脂和灰塵弄髒的包裝紙,挑釁地咬了一大口,轉身就走。

蘭波困擾地苦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彌雅無視宣告下午課程開始的鈴聲,徑自走向宿舍區。周圍殘留着比建築物年齡更老的一小圈樹林。她三兩口将三明治吞下肚,将包裝紙揉成一團,随手往後一抛。

“不要亂扔垃圾。”

彌雅回頭,豎起中指。

蘭波愕然的表情取悅了她。她加快腳步走向樹林邊緣,熟練地從一棵空心老樹的樹樁中拖出一個鐵皮箱子,先掂量了一下重量。沒有變化,沒人來拿過東西。她打開箱蓋,确認箱子裏的書籍沒有被雨水浸濕,略微松了口氣。

“這些書是……?”蘭波辨認着封面上的文字,顯得十分意外。

當下大部分圖書都已經數據化儲存,改造營的圖書室也改為電子形式。教員們可以清晰追蹤每一個學員在什麽時候、花了多久看了什麽書。

“在被處理掉之前,從老圖書室禁書區偷出來的。”彌雅龇牙,拿起最上端的一本夾在腋下,單手抓住最低的樹枝,熟門熟路地攀上老樹。

蘭波清晰可聞地嘆了口氣:“這很危險。”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偷禁書還是爬樹。彌雅無所謂地聳肩,翻開邊角卷翹的書頁,找到夾了樹葉的那一頁,開始閱讀。

蘭波好像在樹蔭裏坐下了。彌雅甩頭,就當蘭波不存在,試圖将注意力集中到文字上。

但幾乎立刻,蘭波就打破沉默:“是誰教你讀書的?”

“在前線後退之前,指導員偶爾也是會教我們認字的。”彌雅不禁戴上嘲弄的口氣,“帝國少年軍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野蠻組織,還真是對不住啊。”

蘭波擡頭:“如你所言,我在海外、在回來之後所接受的信息也許有失偏頗。那麽少年軍內部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人比你更有發言權。”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蘭波像是被這個問題難住了。過了良久,他才不太确定地說道:“因為……我有興趣,我想知道?”

彌雅差點咒罵出聲,最後就當沒聽見。

“箱子裏的書,我可以拿出來看一看嗎?我會小心愛護的。”

“反正不是我的東西。”彌雅冷冰冰地答道。

蘭波翻閱了一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頓了頓,他略微擡高聲量:“你喜歡這個作家?”

彌雅卷起手中的書冊,朝着蘭波的頭頂扔下去:“都說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蘭波下意識接住,困惑地皺起眉頭看她。像在譴責她毫無緣由的粗暴。

“這個人是誰,寫了什麽,都和我半點關系都沒有,我也沒有任何興趣,”彌雅噎了一下,冰冷地宣告,“只是因為這些書在違禁名單上,我才會看幾眼。”

蘭波将彌雅投擲過來的書翻到目錄頁,露出深感懷念的微笑:“啊,我記得這個故事。”

彌雅呆滞地眨眨眼,茫然地尋找合适的詞語:“你……看過?”

“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了,為了不讓我忘記母語,我的母親經常會買書給我和弟妹看。這本書之所以會流傳到海外,也許也是帝國文化宣傳策略的一環,因此戰争結束後,這個人的作品也就被封禁了。”

蘭波用手指撫摸過短篇集目錄的一行行标題,小心輕柔,像在觸碰蝴蝶翅膀。

“現在再看的話,不少故事的确有鮮明的政治意味,但是——”他将書阖上,撫平封皮褶皺,伸直手臂向彌雅遞還,“別有用心的隐喻對于十多歲的我來說,太難懂了。我只記得,那時讀完我興奮地告訴母親,我讀了一本很棒的書,我尤其喜歡其中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這個人創作的文字給我那時帶來的觸動是真的。至今我依舊這麽認為。”

彌雅沒有去接,她睜圓了眼睛,像是被蘭波的話語吸了進去,情不自禁去追逐他指尖并不存在的蝴蝶。

第一次讀完這本書的時候,她是什麽感受?

她好像懂蘭波在訴說什麽,又一如既往地踏足完全陌生的領域。

最後,她只是尖刻地指出事實:“蘭波教官,如果其他教員知道你竟然很欣賞這本宣揚帝國邪惡思想的禁書,你會怎麽樣?”

蘭波溫和地嘆息,耐心地繼續說道:“這是兩回事。彌雅,不是所有人都會同意我的觀點,而我的觀點也不一定正确。但我不認為作者的理念、乃至故事的內核是文學作品的一切。這個人的确誤信了狹隘的觀念,而這觀念促動的戰争傷害了許多人,殺害了許多人。但是否就要因此完全否定這些作品的價值?”

彌雅怔怔地聽着蘭波吐出一個又一個她不明白的詞彙。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願意聽他繼續說。也許聽下去,他的話語就能解答她那許多許多的疑問。也許。

“哪怕這個作家犯下了罪行,但他的作品就該同樣接受制裁嗎?反過來說,如果一本書提出了有可能煽動惡行的觀點,但作者就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嗎?他應該為自己寫了什麽而受審判嗎?”蘭波眯起眼睛,露出迷路孩童般的恍惚神情。

彌雅哽了一下,沙啞地低語:“如果一個人幹了壞事,但他又對很多人很好,那麽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蘭波眼神閃了閃,蔚藍的湖面泛起悲憫的弧光。

“彌雅,我不知道,”他輕聲說,“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太複雜了。幹淨利落的答案不一定是最好的。會有許多人說我太天真、太理想化,但我還是想找到黑白分明的兩極之外的容身之處。”

他微微地笑起來,但彌雅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笑容看起來那麽苦澀。

蘭波撥了撥額發,忽然顯得腼腆:“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對你說這些。你不明白也沒關系。但是彌雅,就像這些書不該被判死刑,一個人即便犯下嚴重的過錯,整個人也沒有就此終結。我相信沒有人是沒有價值的,沒有人是不值得重新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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