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40 章 零下五十八

蘭波合上筆記本,鼓勵地朝彌雅笑了笑:“這樣你已經完全追上第一周的進度,甚至提前學了幾個原本安排在下周二的句法。”

彌雅聞言并沒表露出喜色,單手撐頭,眼神在檔案室四壁飛來掠去:“就算這麽再學一個月,如果被扔到異國街頭,我還是半句話都說不利索。”

“那個項目第一年的大半時間都在學習語言,寄宿家庭當然也是本地人,那種條件下很快就能基本掌握任何外語。”

“別說得好像我一定能申請成功似的。”

蘭波平和地應道:“我對你有信心。”

彌雅扁嘴,略微拖長聲調:“如果你真的那麽想讓我參加交流項目,那麽我更應該好好提前把語言學好。”

蘭波一怔,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他謹慎地回頭看。虛掩的門後,外間辦公室傳來漢娜通訊的語聲。他便斟酌着措辭緩聲道:“我已經欠了漢娜小姐許多人情,不能一直占用這裏。”

過去數日,只要蘭波日程表上空得出來,彌雅都會在行政樓檔案室裏接受他的語言輔導。來往檔案室的人固然不少,但人事檔案大都電子化,除了漢娜本人幾乎沒有人會進裏間查找紙質本。因此,這裏可以說是藏于鬧市之中的最佳隐匿之所。

“但是……”彌雅的嗓音低下去,“那樣的話,我和你就少了一個見面的理由。”

頓了頓,她威脅似地嘟囔:“不然我就要在交給你的作業末尾畫愛心了。”

蘭波苦笑:“請你千萬不要那麽做。”

彌雅別開臉,冷淡道:“也是,如果少和我見面,你也省心很多。”話才出口,她就懊惱地咬住嘴唇,低低撤回:“就當我沒說。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當然,蘭波對她一直很好。

只要是彌雅的要求,蘭波都會盡可能滿足。不論是一起到營地邊緣看日出,還是在樹下并排坐着吃午飯。

——除了肢體接觸。

一旦彌雅提出類似擁抱或是親吻的要求,蘭波總能找到理由推诿。實在躲不過去,他也有耍賴的手段。

比如周日的那個夜晚。彌雅鼓起勇氣擺出交換條件之後,蘭波沉默片刻,竟然真的俯就湊近。古龍水因為皮膚溫度化開後略微改變,靠得很近,彌雅才嗅到了悠長木基調香氣中夾雜的一絲澀味,像剝開柑橘時散逸的那陣酸霧淡去後遺留的清苦。她的心髒差點從喉嚨裏跳出來,思緒也因為情緒太過高亢變得遲滞。

距離拉得太近,彌雅反而看不到蘭波的表情。但她莫名覺得他沒有笑。

渾如落到掌心就化的初雪,擦過的柔軟羽毛,蘭波的嘴唇在她額頭一觸即離。

她瞪大了眼睛,想控訴這人鑽空子不算,卻将牢騷咽了下去。

只因為蘭波看着她憤憤的樣子笑起來。

捉弄人的笑意點亮他的藍眼睛,不是一貫平穩柔和的湖光,而是活潑的星星,會眨眼閃爍,有熱度,因為她而起。那是她從沒見過的,惡作劇得逞的孩童一般的表情。

他既然露出了這樣犯規的笑容,作弊行為也只能寬容地忽略不計了。

至于現在,不要說親吻,她和蘭波甚至沒牽過手。彌雅不屈不撓地提出類似的要求,可能一大半意圖在勾出蘭波一些令人意外的反應。

畢竟,不是誰都能看見蘭波壞心眼的這一面。

對彌雅而言,這個事實比什麽都要重要。

“戀人”這個幌子并沒有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疊的只有私人邊界的位置。蘭波破例允許她越過那一線,她就有了許多無關緊要卻也無比珍貴的發現。比如他堂堂一個成年男性竟然無比讨厭酸黃瓜,會把三明治裏的那幾片認真小心地挑出來用油紙包好處理掉。又比如他常用的領帶花色一共四種,哪天選用哪條似乎毫無規律,和天氣心情全都無關……

這樣的小發現、還有一個又一個的小插曲堆疊起來,填滿了彌雅過去四天的各個時段。每一天都值得紀念珍藏。偶爾停下來想一想,她才感到不可思議。這幾天細小的喜悅太多太密集,就好像把彌雅至今為止十七年人生錯過的快樂全都一口氣補上了。

而她并不習慣于這種嶄新的幸福。

現在的每一刻歡愉,都可能是透支而非補償。

彌雅努力不将與歡喜同等重量的哀愁與恐慌在蘭波面前表現出來。但還是會有沒端穩杯子,令裏面盛放的不安的水波溢出來的時刻。比如剛才。

“如果你能進入交流項目的預選名單,那麽我就有更正式的日常輔導你的理由。”蘭波沒有因為她短暫的情緒失控惱火,平和地重啓話題。

“我知道了。我會繼續好好上課、然後寫那些該死的申請材料。”

蘭波彎了彎眼角,突兀地伸手,而後放了下去。

彌雅不解地偏頭:“什麽?”

蘭波垂眸:“沒什麽。時間也不早了……”

向來是彌雅先行離開,蘭波再在檔案室待一陣才走。

她收拾好東西走到門邊,戀戀不舍地回頭,低低道:“明天見。”

蘭波回了一個微笑:“明天見。”

将門在身後帶上,彌雅一到外間就撞上漢娜探究的目光。她一擡眉毛:“有什麽事?”

漢娜不知為什麽皺了一下眉頭,态度一如既往冷淡:“你這幾天心情很好。”

彌雅一聳肩。

“對了,阿廖沙已經通過了政治傾向測試,下周面試沒問題的話就會跟着五月的下一批學員一起進入觀察期。”見彌雅沒立刻回答,漢娜又補了一個問句,“哦對,你和他絕交了?那當我沒說。”

彌雅搖搖頭:“謝謝你告訴我。”她看着透過樓外橡樹枝葉透進的夕陽,變得面無表情。按理說他們兩個都開始重新按部就班地融入營地生活,總該有碰面的時候。但臺階上的那番道別之後,她就沒有見過阿廖沙。

對方很可能在刻意回避她,正如他此前所言。但另一方面,彌雅也知道自己沒有費心去找他,甚至越來越少想到他。

一股古怪的愧疚感湧上彌雅心頭。

“你準備什麽時候接受測試?”

她不太确定地答:“什麽時候……都行?”

漢娜搖頭,不耐地嘆氣:“之後我和蘭波商量。”

每當漢娜表露出這種态度就該走人。彌雅便轉身往門邊去:“晚安,漢娜。”

一拍錯愕的停頓之後,漢娜才回了句平板的“晚安。”

彌雅的腳步聲遠去,漢娜又走到門邊看了看,确認她已經離開,這才打開通往檔案室裏間的門。

蘭波從手中的投影終端上擡首,一個禮貌的微笑。

漢娜沒有笑,冷冷問:“你不準備解釋一下她的情況?”

蘭波關掉屏幕,走出裏間,将門輕輕阖上,态度不見絲毫慌張或是動搖:“在您看來,是什麽狀況?”

“突然同意準備畢業,開始去上課,情緒乃至性格都變得很好,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好得異常……”漢娜忽然将檔案室的門也關上了,深吸一口氣,抱臂收緊下巴,“我就直接問了,你現在和她是什麽關系?”

蘭波沉默片刻才說:“我無法回答您這個問題。”

漢娜被這答句一嗆,她憤然低喝:“你知道斯坦那個畜生是怎麽對她的麽?”

“也許比我應該知道的程度還要多一些。”

蘭波的平靜态度令漢娜打了個寒顫:“那麽你——”

“我不會試圖辯解什麽,”他澀然彎唇,“但這似乎是讓她畢業的唯一方式。”

漢娜面色閃爍不定,半晌,她才疲倦地揉了一把臉:“我大致能想到是什麽情況了。”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明明提醒過她……”

蘭波站起來,而後鄭重地向她躬身。

漢娜防備地後退一步:“這是什麽意思?”

“您是這裏為數不多真的關心彌雅的人之一。您完全有理由責怪我、唾棄我,我知道那只是因為一片好意。所以我能否請求您替我、也替她保密?”

漢娜凝視着窗邊擺放的空花瓶,口氣忽然變得空虛:“我還能怎麽做?”

蘭波直起身,也看向窗口。逐漸變冷的夕照為他的側顏蒙上薄薄的一層藍紫色。他沉吟片刻,才輕聲說:“我之後也會很小心,注意不真的越界。”

“說起來可比做起來簡單,”漢娜話語辛辣,口吻卻還算溫和,她不在攻殲蘭波本人,“有幾個男人能在小姑娘的滿腔熱情克制住自己?”

蘭波笑了笑,但這一絲無奈的苦笑也立刻收斂幹淨。

“您說得很對。這樣的關系以再多的好意粉飾,也藏着醜陋的權力差。而被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女性那樣近乎盲目地依賴、憧憬很容易飄飄然,即便是我,也不免生出一絲喜悅。”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轉而坦率誠懇地望向漢娜,吐出的話語是辯解,是承諾,也是對自己的約束:

“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不能也不會屬于我。我只是恰好在某個時刻出現在她面前,而不幸地,之前沒有人那麽做過。當她離開這裏,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她就會明白我沒有她想得那麽好。”

他吐出的每個詞都十分柔和,連綴起的字句卻對自己直白殘忍:“一定還有更合适的人在未來等着她。我只是她漫長旅途經過的一站,一座擺渡,會過去,會被抛在身後。将來的某天,她回想起來,對我一笑置之。”

“所以您不需要太過擔心,漢娜小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至少目前我認為自己清楚。我不想仰仗年齡和身份從她那裏奪走什麽。”

漢娜盯着他看了良久,才悲喜莫辨地輕語:“但不論怎樣,你都會奪走她第一次愛上誰的喜悅,令一顆年輕的心破碎。”

蘭波無言地看着牆面上的光與影。

“而且……你又準備怎麽辦?”

他愣了一下,不解地側眸尋求漢娜更多提示。

漢娜也有些驚訝。她不明白他怎麽突然變得魯鈍。

“她對他人的感情非常敏感,我不認為你能不付出一點真心就騙過她。況且,你對自己的評價有過低的傾向,”漢娜戴上銀絲邊眼鏡,鏡片的閃光将她說話那一瞬間的神色遮掩過去,她搖搖頭,“也許也有過高的傾向。假設她确實會放下,那麽在她經過之後,你該怎麽處理自己的感受?”

蘭波笑了笑:“我的感受并不重要。”

漢娜訝然沉默。

他見狀擡起帽子致意:“那麽我也該走了。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走廊頂的感應燈随着蘭波離去的腳步漸次亮起,而後逐漸地,又一盞盞地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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