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低着頭穿過教學樓C棟門廳。
興趣小組活動結束的三兩少年少女閑聊着與她錯身而過,或是是昏暗燈光使然,他們沒認出她,更沒有刻意拉開距離閃躲。
抵達音樂教室門外,彌雅回頭張望。狹長的走廊空空蕩蕩,牆面時鐘指向七點四十五分。而磨砂玻璃後透出亮光,還有斷斷續續的琴聲。
門沒上鎖,彌雅悄然滑開一道縫。
蘭波的背影映入眼簾。
彌雅不禁擡手觸碰發間的緞帶。不知道他會作何評價。
期待與不安束縛住她的腳步。反正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她給自己找了借口。而且她很想知道蘭波獨自彈琴時是什麽樣子。
從開啓的門縫中傳出的曲調更為明晰,彌雅認得,那是每次集會都會齊唱的營歌。但蘭波彈得不太專心,節奏比原曲跳躍輕松許多,他似乎只是順手練習來打發時間。
他的打扮也透出随意的氣息:外套搭在琴凳邊緣,白襯衫袖管挽起,松松堆疊在手肘上方。随着手位移動,下臂肌肉線條清晰可見,還有襯衫偶爾透出的肩背輪廓,這從一線中窺視到的光景令彌雅有些臉紅心跳。
就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蘭波回轉身。
彌雅心頭一突,下意識藏到了門邊的陰影裏。
“請進。”
深呼吸鎮定,彌雅開門,走進音樂教室的燈光。
蘭波在看清她的瞬間,目光凝滞,瞳仁擴張。
雖然只有比眨一次眼所花時間更短促的十分之一秒,但那已經足夠。運作的是生物的本能也好,被理智壓制的感性也罷,總之克拉拉施加的魔法起效了,彌雅知道有那麽一刻,她在蘭波眼裏不再是個可憐的小姑娘,而是有吸引力的異性。
她确信蘭波也認識到了這點。而且他知道她捕捉到了他沒能藏起的信號。
蘭波起身,這動作像是一個重新啓動防禦機制的固定流程。再次與她視線相觸的時候,他面上已經看不出分毫異狀:“你提早到了。”
彌雅回道:“你也是。”
“确實,”他垂眸微笑了一下,“但我和你一同進出這棟樓如果被撞見,難免引人生疑。”
彌雅反手鎖上門:“所以,你想和我說什麽?”
蘭波怔了一下。
她惡意眨了眨眼,像在自嘲又像在挖苦蘭波:“你不會因為半天沒見就想念我。提出同一天第二次見面一定是有別的事要說。”
蘭波沒有否認:“我對你有個請求。”
“只要不是結束這段關系的請求,我都會答應。”
對于彌雅言語上的挑撥,蘭波佯作沒有察覺:“除了輔導學員,現在我還在教授一門外語。”
“我聽說了。”
“我希望之後……也就是明天開始,你也能來上課。”
彌雅訝然沉默片刻,說道:“我學外語幹什麽?啊……那個項目,你是認真的?”
蘭波颔首:“到海外去生活一段時間對你會有非常多好處。”
“半途加入,我跟得上?”
“每周三節課,目前剛完成了第一周的內容,比如字母和簡單的會話。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麽困難。”稍作停頓,蘭波陡然顯得有些窘迫,“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在課外給你作外語輔導。”
彌雅注視他片刻,絞着手指輕聲說:“這個條件……我不可能拒絕。”
蘭波整理起袖口,沒有看她:“那麽就說定了。時間是——”
“每周二、四、六早晨八點到十點。地點我也知道。”
他顯然想起了彌雅此前跟蹤的前科,無奈地彎了彎眼角。
“那麽,為了防止我跟不上被其他人笑話,周二第一節 之前,我能不能接受你的單獨輔導?”彌雅抓住機會,立刻進一步提出要求。
蘭波想了想:“明天的教員例會下午四點半左右結束,那之後我沒有別的安排。”
“那麽就在會議結束之後。我該到哪裏找你?”
“容我再考慮一下合适的地點。”
彌雅很好說話:“你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我。”
蘭波一颔首。
某個話題結束、卻無法自然承接下一個的枯竭張力填滿了兩人之間的空氣。
蘭波略微側身,手指壓擦過琴鍵,一串輕柔的琶音滑落。
“我可以再在這裏待一會兒麽?我不會打擾你的。”
“當然。”
再度在琴鍵面前落座,蘭波從頭開始,認真地彈了一遍之後停戰紀念慶典上要伴奏的曲目。演奏完畢,他似乎放松了許多,擡眸看向彌雅的方向,視線卻還是在最後的關頭從她身側游移着繞開,落定在她身側的牆面:“你可以找個地方坐。”
“坐下我就看不到你的表情了。”
蘭波一怔,沒明白她的意思。
“上次聽你彈琴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很羨慕……甚至有些嫉妒鋼琴。”彌雅走過去,撫摸了一下立式鋼琴光潔的表面。牆上的音樂家肖像玻璃上蒙着薄灰,鋼琴卻經過精心擦拭。她懷疑來這裏上音樂課的教員是否有打理鋼琴的閑心,愛惜對待這架鋼琴的更可能是蘭波。
自從她與蘭波的關系發生變化,或者說她的心思改變,他們的角色似乎就開始颠倒,她成了說話更坦誠直接的那一方。想到這裏,彌雅輕笑了一聲:“面對鋼琴的時候,你好像才能略微敞開一些平時藏起來的部分。你在和它對話,而那些事……你絕對不會和任何人說。”
“這番話也可以用來形容你。”
彌雅輕顫:“什麽?”
蘭波眉眼間掠過淡淡的懊悔。但他不會否認已然說出口的話,自嘲地垂下視線:“之前我也坦白過,和你相處時,一些無法對他人袒露的事,我能相對輕松地說出口。我很難說清楚為什麽。”
“而你不喜歡那種感覺?”
“那很可能只是因為在你面前,我所謂的痛苦都顯得淺薄且微不足道,我不用費心去否定它們确實存在。而那讓我感覺自己分外卑鄙。”這麽說着,他苦笑了一下,“你看,我又不由自主向你坦白了。”
“但你今天和之前不一樣。”
蘭波怔然擡頭。
“從剛才開始,你就不敢正眼看我。”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
“看着我。”
彌雅挪動了一點點,強行重新進入他游移的視野。
蘭波目光閃了閃,沒有再負隅頑抗。
她的聲音壓低放緩,收起了平日裏尖銳的刺,軟軟地要将他最後那一點真心話也勾出來:“你看到了什麽?告訴我。”
蘭波面上閃過掙紮之色。
但他确實已經在又一次地看她,不是洞悉微小細節後隐藏的秘密的那種冷靜探究,不帶分析的目的,而是以最原始最簡單的方式,看見外表,并為中意的部分所吸引。
彌雅盡可能站直。
她希望他看見被薄紅熏染的嘴唇,透出血色的臉頰和耳根,從敞開第一粒扣子的襯衣領口中露出的脖頸和鎖骨,因微汗濡濕貼住的襯衫,束進裙頭的襯衫勾勒出的腰身,刻意卷短的褶裙與小腿襪之間的皮膚……哪一處都是卑鄙不入流的伎倆,但她也真心希望能被他看到。
他說他比她大近十歲,其中不含惡意的指摘則是她太年輕。
換作別人,可能只會沾沾自喜。但正因為蘭波是蘭波,是彌雅所迷戀的蘭波,他明知道這年齡與見識的差距于他多麽有利,卻還是拒絕占這個便宜。
蘭波見過她無法想象的廣闊風景,也一定遇到過、甚至可能愛過其他更有趣更厚重的靈魂。彌雅知道自己的年輕是淺薄,也不幻想她能匹敵或是戰勝那些幻影一般的存在,但年輕是她唯一能拿上臺面一搏的武器。
彌雅曾經那樣憎惡又恐懼的凝視,她渴望能在蘭波眼裏尋到。
她只希望,他不會因為有其他人以這樣的目光看過她而嫌她肮髒。
“你看到什麽?”她再一次問。
蘭波宛如突然從夢中驚醒,身體一震,快速答:“任何人都會覺得迷人的年輕女性。”
“我不想知道‘任何人’,我想知道你。”
“彌雅,我——”他閉了閉眼。
“你在害怕?”彌雅走得更近,“你答應會試着愛我,卻害怕真的被我吸引。我可不可以認為,你在耍賴?”
蘭波露出準備殉道似的僵硬表情。
彌雅走到他身前,只有半臂的距離,擡起頭。
如果這時候踮起腳親他,他會不會躲開,躲不躲得開。她又想,他比她高大那麽多,她是不是得先挂住他的脖子,才能夠得着他的嘴唇。
教室頂的燈管驟然急促閃爍。而後宛如從陳舊紙上褪色的白,光亮湮滅。
不止是教學樓C棟,音樂教室敞開的窗戶外,營地也徹底在黑暗中沉沒。
四處一片嘩然的騷動。
空襲前必然到來的黑暗還是所有人鮮活記憶的一部分。這種熟悉的狀況下,似乎只缺敵方轟炸機到來的引擎轟鳴。
但現在的“敵方”是誰?
“接通知,由于電網故障,目前營地除必要設施外緊急斷電,所有人立刻回宿舍休息,其他建築物會在三十分鐘後上鎖,再重複一遍,由于電網故障……”
很快地,喇叭中傳來通告。
白晃晃的手電筒光明滅閃動,迅速動員起來的教員分組進入每棟建築物,确認人員都及時疏散離開。
彌雅有些惱火,卻又覺得好笑:“現在怎麽辦?”
蘭波還沒應答,走廊上腳步聲漸近。
音樂教室滑拉門上半部分是磨砂玻璃,如果拿着探燈在外往裏看,可以看到裏面的人影。彌雅下意識扯住蘭波,拉着他藏進鋼琴下與琴凳之間的空間。
蘭波大可以打開門,跟随其他人疏散離開。但她還不想讓他就那麽走掉。
而蘭波似乎無法立刻決定下一步該怎麽做,只是一猶豫,便喪失了自然開門的時機。
來檢查的教員很快到了音樂教室門外,從外拉了一下滑門,大聲呼喊:“有人在裏面嗎?停電了,所有人都回宿舍!”
立式鋼琴下的空間并不寬綽,蘭波不能輕易動作,不然很可能帶到琴凳弄出聲響。彌雅靈巧地躬身朝他湊得更近,纏住他的手臂,故意将上半身貼過去。
蘭波僵了僵。
但緊張的不止蘭波。此前在外套上聞到過的沉穩木質清香近在咫尺,還混雜着男性的氣息,彌雅聽到自己狂奔的心跳聲,不由略微後撤,防止他感應到。
但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哪裏能撤退,不如豁出去,利用蘭波此刻的動搖和慌張。
門板因為反複的叩擊微微顫動。
“沒人?但是這門平時應該不上鎖。”
“可能是誰走的時候不小心反鎖了?”
玻璃投映出的手電筒微光勉強照出彼此的臉容。彌雅看着蘭波,以只有彼此聽得清的音量低語:“現在去開門也還來得及,我從窗口翻出去,然後你就可以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地離開。但是——”
她惡劣地笑了:“你得先親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