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去的時候陳德洋就後悔了,無他,人實在太多了。
不誇張的說,有好幾個人擦着他鼻子過去的。
“這人也太多了吧。”紀伍吐了吐舌頭。
“都是奔着人魚來的吧。”柏林明顯也被擠的有點煩躁,皺着眉頭說。
陳德洋三人奮力地向前擠,一路上還看到了展會上的其他動物,大多是變異體,好不容易進到人魚展館,這裏卻空無一物。
人群吵吵哄哄。
“什麽意思啊這,人魚呢?”
“你沒看告示牌上寫着嗎,八點才開始展覽。”
柏林看着人頭攢動,嘆了口氣。“可真會賣關子啊。”
好在三人吃過晚飯才出門,現在已經七點過,也等不了太久。
大家都急躁且期盼地想象着。
八點一到,展館燈光都昏暗了下來,所有的光線聚焦于展臺上,灰塵都在粒粒發光。
巨大的魚缸在衆人注視中緩緩下落,裏面躺着一尾昏睡的雄性人魚。
盡管隔得很遠,陳德洋還是在看到人魚的那一刻有點沒能控制住呼吸。
人魚的面龐有些模糊,尾上的鱗片卻一直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着細碎的光芒,深深映在陳德洋的眼睛裏。
尾巴是藍色的,像記憶裏的大海。
紀伍興奮地拉着柏林和陳德洋向前走,想看得更清楚一點。随着距離的拉近,人魚的模樣也逐漸清晰,陳德洋聽到周圍不斷有人發出贊嘆的驚呼。
他們來到前排,站定。
但陳德洋心裏的一點興奮卻在此時迅速冷卻下來。
人魚就在他面前昏睡。藍色的尾巴上是大片細碎又沒能愈合的傷口,不斷地滴着血,慢慢地流進污濁的水裏——大概是直接用的海水。
一些烏黑色的膿包在人魚的手臂、肩膀上盤踞。或許是因為他的皮膚過分白暫,使得那些被腐蝕的地方更加觸目驚心。
陳德洋站在那裏,突然想起了十二歲那年他看到的第一條變異的魚。
魚身上長了一只眼球,他把魚放在裝滿水的木盆裏時,眼球還在不斷地轉動。
魚在劇烈地撲騰,濺起來的水落到了他的睫毛上。
耳邊是外爺輕聲的嘆息。
魚缸傳來海洋腥臭的味道。
刺眼的燈光下,人魚渾身泛着藍色的光。
陳德洋久久地凝視着他。
在幾年前,人魚的發現可能足以轟動世界,普通人也根本無法親眼見到,但現在,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深海生物出現,人魚也只能引起大衆的一時興趣罷了。
于是人群漸漸散去,大多數人只是為了來拍個照,怎麽解決明天的食物才是重點。少了閃光燈的幹擾,陳德洋更仔細地端詳了人魚,睫毛好長,他想着。
突然,睫毛動了動,人魚睜開了眼睛。
陳德洋一下跟他打了個對眼,有些措不及防。
怎麽……眼睛也是藍色的。
像破碎的星星,濕漉漉的。
紀伍和柏林不知道又跑去了哪個展館,陳德洋只身站在缸前,他看見人魚用口型說:
救救我。
于此同時,一滴眼淚從人魚的臉上滑落,落到水裏,和黑色的污水、紅色的血不斷交融着,變成了一顆潔白的珍珠。
救救我。這三個字陳德洋在執行任務時聽過無數次,已經有些麻木。但在此時,他卻一陣茫然。
救救我。那條在木桶裏死去的魚是不是也在對他說這句話?
陳德洋雙手不受控地撫上魚缸,期間人魚一直靜靜地望着他,眼神裏帶着祈求。
不能帶走……
怎麽不能?
“德洋,德洋!”紀伍在叫他。
“回去了嗎?這人都走完了,唉卧槽他什麽時候把眼睛睜開了吓我一跳。”
“……好。”
柏林看了陳德洋一眼,“你還想多看看?也沒事啊,我們可以等你。”
“不用了,回去吧。”
說完,陳德洋就走了,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慌張。
“他怎麽了這是?”紀伍有點懵。
晚上,陳德洋久違地夢到了外爺,自己變回了小時候的模樣,靜靜地站在他旁邊。
外爺在看海,陳德洋在看他,潮水不斷拍打在他們腳邊,又迅速退去。外爺緊緊握着他的手,眉心的憂愁散不去。
外爺愛海,他知道的。
第二天,紀伍和柏林起床後就沒看見陳德洋的身影,直到見到教官才得知他請了半個月的病假。
柏林皺了皺眉,“什麽病?不舒服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關鍵是我們也沒他私人聯系方式啊,怎麽去看他都不知道,真是奇了怪了,他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紀伍同樣緊鎖着眉頭。
教練見狀,趕緊說道:“不是身體上的疾病,陳德洋說他最近狀态不好,覺得壓力大,很焦慮,我才給他批了長假,讓他去看看心理醫生。”
基地之前有很多起因為長期接觸畸形變異體後心理承受不住的的人,嚴重的會厭食甚至自殺,所以基地對這方面較為關乎,一般學員用這個請假都能過。
“我看陳德洋也很少與人交流,唉,這樣下去可不好,遲早會憋出病,等他回來你們倆多跟他接觸,聊一下天什麽的。”
兩人都沒吭聲,教練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走了。
陳德洋費了一些力才回到臨時租的房子裏。
回去的時候,外面在下雨。
海洋展館裏的人魚失竊了,這件事很快上了頭條,但又很快被其他新聞壓了下去。
警方盡最大人力物力偵查,仍一無所獲,指紋、監控,一切可能的證據都沒能有所發現。
這很遺憾,警方對記者說,但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比起這個,我們還是希望居民能夠多關注變異體,近期已有多起內陸變異體傷人事件,注意自身安全才是第一要務………
陳德洋關掉電視。
看來暫時沒問題了。他呼出一口氣。
旁邊的魚缸穿來一點動靜,人魚醒了。
陳德洋躊躇了一下,走了過去。
昨天把人魚帶出來的時候,他一直處于昏睡狀态,陳德洋只能簡單處理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口。
傷口大多都很小,但卻能看出被病菌污染的很嚴重。陳德洋皺了皺眉,心裏一陣酸澀。
把人魚放進新買的魚缸時,他才反應過來放的自來水可能并不适合深海魚。好在人魚并未出現不适的反應,躺在水裏睡得很安穩。
眼下,人魚吐着泡泡,有點好奇地盯着他看,讓陳德洋少見的有點無措。
“你餓了嗎?我昨天去買了點小魚幹,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的慣,現在能買到的海鮮也就只有這些了……”
陳德洋邊說着,邊拿了點魚幹投準備投喂。
結果還沒等手伸進缸裏,魚幹就被迅速地卷走了。
人魚非常快速地一口全塞了進去,還沒咽完就把頭又伸了上來,尾巴在水底下搖來搖去,明顯想要更多。
陳德洋見狀,直接把那一盆小魚幹都端了過來,人魚眼睛發亮,又接着用尾巴撈了兩個喂進嘴裏。
接着他就不動了,眨着眼睛望着陳德洋。
一人一魚對視了一分鐘,陳德洋心想不會是要我喂吧,于是試探性地拿了一點送到他嘴邊。
人魚亮着眼睛咬住魚幹咽了下去。
……還真是。
“說起來,你叫什麽名字呢?我叫陳德洋,品德的德,海洋的洋。你應該聽得懂人話吧?”
人魚點點頭,仔細模仿着陳德洋的口型。
“陳……德洋。”
說完又指了指自己,“雨、于……魚。”
陳德洋又拿起幾條魚幹喂到人魚嘴裏。
“我知道你是魚,但這不是你的名字。名字就是……別人對你的稱呼。”
人魚搖搖頭,顯然是不知道名字這個東西。
“好吧,那就叫你小魚?抱歉,我也不是很會起名字。”
陳德洋笑笑,準備繼續投喂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沒了。人魚自然也看到了落空的桶底,有點失落地舔了舔嘴。
不過也只失落了一瞬間,人魚就又恢複了原樣,顯然對剛剛的話題更有興趣,重複着陳德洋的話。
“……小魚。”
“德洋……德洋和小魚。”
人魚順利地念完,有點得意地甩了甩尾巴,開心地望着陳德洋,眼睛亮晶晶的。
“嗯。”陳德洋輕輕笑了一下,鼓了鼓掌。
但是人魚似乎覺得有點敷衍,麻溜地從魚缸裏滑出來,往陳德洋身上靠,似乎是想倚着他。
衣服被打濕了不少,老實說,陳德洋很不習慣這樣和人……或是和魚的親密接觸,他僵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相反的,陳德洋猶豫着,在人魚期待的眼神中,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人魚更開心了,抱着他不肯撒手。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信任自己,明明自己和那些傷害他的人是同一個物種。
陳德洋在心裏嘆了口氣,思考着今後該怎麽辦。
先不說警方會不會再調查,他總不能一直請假照顧人魚吧。
胃突然縮痛了一下,陳德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今天起來後還未進食。
于是他輕輕拍拍人魚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小魚,你先回魚缸好不好?”
人魚顯然是聽懂了他說的話,但裝作不懂,尾巴啪啪拍着地板。
陳德洋覺得他這個樣子還蠻可愛,不禁笑了一下,繼續解釋着:“你吃了小魚幹,但我還什麽都沒吃呢。”
這下人魚很快松了手,但還是黏在陳德洋身邊,跟他一起進廚房,看他略顯生硬地炒了一碗蛋炒飯,殷勤地幫他把蛋炒飯端到桌上。
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人類了。
陳德洋吃飯的時候,人魚也一直盯着他看,眼睛一直在笑。
陳德洋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租的房子并不算新,燈光是暖黃色的,電視被打開放着娛樂節目,外面在下雨。
好像記憶裏的家。
晚飯很快結束,期間陳德洋還試着挑了一點飯給人魚,結果他也很開心地吃了,還吃的很香。
看來下次可以煮兩個人的飯了。陳德洋在心裏默默盤算着。
陳德洋洗完碗後,人魚就面露困意,但還是撐着跟着陳德洋在屋子裏到處忙活,像一個小尾巴。
“小魚,你可以先睡的。我輕一點,不會吵到你。”
陳德洋把自己最後一件衣服挂進衣櫃,有點無奈地說。
人魚似乎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聽話的慢吞吞地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陳德洋有點懵了,租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室一廳,難道人魚不睡魚缸?陳德洋瞥了一眼魚缸,是太小了嗎?
陳德洋有點愧疚,既然這樣,自己就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吧。
結果人魚一看他躺在沙發上,也死活要跟着擠過來,陳德洋這才是明白原來他是想跟自己一起睡。
對于一個連與人的肢體接觸都很少有的人,這必然是難以接受的,一人一魚雞同鴨講了半天,人魚發現自己被拒絕了也不生氣,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嘴裏嘟囔着“害怕”之類的詞彙。
好吧。陳德洋最後還是回到卧室睡了,連帶着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