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68 章 At All Times,-M.R.

聖誕節後一日的上午分外安靜。多用途車進入視野之前,彌雅就聽到了輪胎碾過路面薄冰的聲響。前車燈跳了兩下,彌雅等待來車靠邊,拉開駕駛座門坐了進去。

蘭波的視線在她發紅的臉頰和鼻尖上稍作停留,無奈道:“到了之後我會聯絡你,你沒必要在室外吹風等着,容易着涼。”

“反正我沒等多久。”彌雅脫下毛線手套,朝掌心呼了一口熱氣。她這才意識到後排還有另一位乘客,訝然回頭:“啊……沃羅寧先生。”

安德雷·沃羅寧和兩個紙箱并排而坐,笑嘻嘻地擡手打招呼:“好久不見。聽說米沙要搬家,我就來貢獻人力了。”

“他只是想搭便車而已。”

“嘿親愛的朋友,你這個說法顯得我太絕情了,”安德雷聳了聳肩,“再說了,26日早晨取消了好幾個火車班次,唯一的那班出發得太早,我起不來,有順風車可以搭,我為什麽要拒絕?”

蘭波直視前方路面,口氣難得辛辣:“你可以坐下午的那班火車。”

“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再在家裏耗費半天的生命。”安德雷身體前傾,賤兮兮地對彌雅壓低聲音,“瞧瞧,他在嫌棄我打擾你們兩人世界呢。”

彌雅轉了轉眼珠:“是嗎?”

蘭波朝她橫來一瞥,沒否認但也沒承認。

暌違一年半後的重聚之後,蘭波沒過幾天就再次飛回聯邦處理事宜、打包行李。節假日的航班不好訂,最後他在平安夜當天早晨才落地,直接先前往首都近旁的小城與家人共度聖誕。這麽一算,彌雅和他又分隔兩地半個月。但他在聖誕節後第二天就立刻載着行李驅車搬往市內的新租下的公寓,頗有些全速從家中撤退的意味。

彌雅便沒有急着問他和家人共度的節日如何,而是将問題抛下後排:“沃羅寧先生,你每年都回來過節嗎?”

“怎麽可能……這是兩年以來第一次。剛回家的第一天簡直是天堂,每個人都對我又好又親切,差點把我寵壞了。但是沒過幾天,我可愛的大家庭就又對我厭煩起來。更別提我還正好撞上蘭波太太從隔壁家裏來做客,”安德雷吹了個口哨,嘲弄道,“很顯然蘭波太太認為她的兒子是在我的不良影響下才變得離經叛道、和少年軍牽扯不清。”

蘭波淡淡道:“安德雷。”

“行行,我就此打住。”

一直以來,蘭波都盡可能不把彌雅卷進與家人的争執之中,對承受的壓力幾乎絕口不提。彌雅便趁下個等信號燈的機會,蓋住蘭波的手背,拇指從他的虎口滑進去,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蘭波反握住,側首注視她,眉眼間笑意漸深。

目擊這個小動作的安德雷擡起眉毛,搖搖頭看向窗外。

到蘭波新居的路程不長,外加路上車輛稀少,不到半小時,三人便在一棟公寓樓下停車。公寓自帶簡單的家具,蘭波帶來的行李不多,但頗為沉重。有安德雷幫忙,只花了兩個來回将車後部放置的兩個大行李箱和紙箱搬上樓就基本大功告成。

“雖然這裏的确房租貴得離譜,但你應該負擔得起更大的房間吧?”安德雷将最後一個紙箱放在門口地上,環視四周,發表了自己的感想。這是一間位于頂層的一居室,格局更像閣樓,可供活動的空間比看上去要小;好在廚房還算寬敞,足以容納一張方形小餐桌。

蘭波泰然應道:“我住過更糟糕的地方。”

“不,我不是說這個,你這地方比我之前兩年住的狗窩惬意多了,”安德雷看彌雅一眼,“但我以為你會選個兩個人住也沒問題的地方。”

彌雅原本在拆紙箱的封箱帶,聞言動作頓了頓。

蘭波從行李箱中取出當季的外套,打開衣櫃整齊挂好,沒接話:“安德雷,能不能麻煩你把桌上那個箱子裏的餐具都拿進廚房?”

安德雷攤手,朝彌雅做了個鬼臉:“遵命,先生。”

彌雅打開面前的紙箱,裏面都是大部頭的法律書籍。

“這些書放在哪裏?”

“我之後再拿出來,你可以暫時不用管它們。”蘭波走到彌雅身側。她摸過去拽住他的衣袖,和他對視片刻,輕聲細語:“我想你了。”

蘭波眼睛閃了閃,往廚房方向快速投去一瞥,俯身低下來找到她的嘴唇,停留片刻:“我也是。”

兩人相對莞爾。彌雅其實還不想松開他,但考慮到安德雷随時可能從廚房走出來,她便征求過同意之後打開最後那個行李箱。

箱子裏被床單枕頭被褥塞滿。彌雅和蘭波各拉一邊将床單抖開,她看着他一絲不茍地撫平褶皺、又把被子也鋪開,突然來了一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住。”

蘭波輕咳數聲:“我當然也不介意。但我傾向于慢慢來。”他從她手裏接過套好枕套的枕頭,嘆息似地補充:“高校近旁的環境比較熱鬧,不太适合我。你才一年級,如果那麽早就住得離校區很遠,課餘和同齡人交往的時間就會減少。”

彌雅略微噘嘴:“你這口氣和家長似的……”

蘭波的表情當即變得頗為微妙。

她将箱子裏的最後一個靠枕朝他扔過去:“開玩笑的。”

蘭波穩穩接住,一邊床頭整理一邊溫聲說:“等你升上四年級,或者再稍微提早一些,到那時再考慮要不要換個對你對我都方便的地方住。”

彌雅笑了:“嗯!”

雖然蘭波東西不多,但等收拾停當也已經過了午後兩點半。

“米沙,我餓了……”安德雷沒什麽形象地撐着頭哀嚎,“但是好像今天餐廳大都休息。”

“我出去轉一圈,如果實在找不到附近營業的餐館,街角有個超市,我就買些簡單的食材回來。”

安德雷吹了個口哨:“哇哦,傳聞是真的,你真的會做飯。”

蘭波沒搭理友人的調侃,打開門對彌雅道:“外面又開始下小雪了,你不用跟我一起去。”

彌雅想反駁,但是室內暖氣融融,開門後灌進一陣冷風,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蘭波見狀彎唇:“我很快就回來。”

扣上外套紐扣,他低下來親了親她的額頭。

等房門關上,彌雅轉過身,正見到安德雷一臉受不了地翻白眼:“有必要那麽做給我看嗎?”見她沒反應過來,他好心地解釋:“出門前那一下是宣誓主權。米沙有些時候驚人得小心眼。”

彌雅努力抑制住笑意,轉而說道:“感覺你和他關系變好了。”

安德雷聞言撓了撓後腦勺,苦笑:“也許吧。在那之後,我和他的确聯絡得更頻繁了。再加上現在我和他立場相似,都是家中離群的黑羊。”

片刻的沉默。

“這麽說不太合适,但我還是欠你一句謝謝。”安德雷出聲。

“沃羅寧先生,我好像沒做什麽值得你道謝的事。”

“叫我安德雷就行了。你也知道……因為那篇報道,我有了一點名氣,現在不愁沒地方發稿。客觀來說,我在吃你不愉快過去的紅利。還有,阿廖沙的事,我很遺憾。”

“讀過你那篇文章的人都不會那麽想。”停頓片刻,彌雅垂下視線,“該道謝的是我。”

安德雷噗嗤笑了:“嗐,那我們就沒必要推來推去了,這麽互相道謝沒完沒了。”他環顧四周,眼神變得悠遠,好像在結起水汽的窗戶上看到了來自過去的光影:“別的我不敢下定論,但誰都看得出,他正在一點點地好起來。”

他回頭看向彌雅:“坦白說,最初知道的時候,我也有些難以接受——那是在你為采訪聯絡我之前的事。不過其他人的事我也沒權利置喙。讓我驚訝的是你們竟然能堅持下來。”

彌雅輕輕呼出一口氣:“我也有些難以置信。”

安德雷聞言微微一笑,那是一個以他的标準來說尤為柔和友善的笑容:“但你确實讓他快樂。自那以來,沒人能做到,但你做到了。他的雙親應該也明白這點,尤其他的父親,他只是還不願意承認罷了。需要更多時間接受事實的是蘭波太太。”

彌雅靠着牆,垂下視線看着地板不作聲。

“而且我可以斷言,伊萬也是站在他和你這邊的。他其實對你很好奇,但如果連他也在過節第二天跑來見你,長輩們的自尊就要受致命傷了。”安德雷摸了摸下巴,懊悔地咂舌,“哎,這麽一說,我應該撺掇他跟來的。”

彌雅被他描繪的情形逗笑了。

鎖芯轉動,蘭波開門進來,手裏提着兩個紙袋。

安德雷立刻站起來:“啊,我聞到了香味——”

蘭波摘下手套,将食物拿進廚房:“萬幸半個街區外的地方還有一家店開着。我現在就把食物放烤箱裏重新加熱一下,稍等。希望你們不介意吃千層面,今天的菜單上只有這一樣。”

安德雷笑眯眯地反問:“誰會讨厭千層面呢?”

在這麽一個寒冷的冬日,奶酪、紅醬與面皮層疊交織出的濃郁熱量炸彈确實難以抗拒。

三個人擠在廚房的小桌邊有些捉襟見肘,但就連這份空間上的局促都令人愉快。有安德雷在,餐桌上的對話就沒冷場過。直到食物都被掃蕩幹淨,飽腹後心滿意足的沉默才持續了一會兒。

“這就快四點了,我差不多該走了。”安德雷起身,惡意擠了擠眼睛,“再逗留下去,我可能要被請出去了。”

蘭波看他一眼:“安德雷,出發時我就注意到了,對于來幫忙搬家的人來說,你今天的穿着過于得體了一些。”

“……”罕見地噎了片刻後,安德雷沒轍地攤手坦白,“對,你猜得沒錯,我等下還要去見個人。”

蘭波訝然擡眉。

“如果順利的話我再告訴你。”

蘭波便只在安德雷肩膀上輕輕拍了一記:“那麽祝你好運。”

“你也是。”一只腳踏出門,安德雷又回頭,揚聲道,“節日快樂,你們兩個!”

“節日快樂。”

彌雅關上門,重新繞回廚房。蘭波正在收拾餐桌。

聽到腳步聲,他擡頭向她彎了彎眼角,開玩笑似地說道:“我不想說安德雷壞話,搬家多一個人确實省力很多。但我不得不承認,他說要走的時候我暗暗松了口氣。”

彌雅挨到他身邊,歪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蘭波空不出手,便只低頭和她碰了一下。獨處之下,小別重逢的柔軟心緒無需克制,彌雅宛如撒嬌的孩童一般,緊緊跟在蘭波身後,在餐桌和水槽之間來回轉悠。

蘭波任由彌雅這麽黏着,直到洗完手擦幹才猝地回過身,将她攬進懷裏。

閉眼在蘭波的懷抱裏待了良久,彌雅擡起頭:“我有樣禮物給你。算聖誕禮物,也算你搬家的賀禮……”

“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那我先來。”彌雅從背來的書包裏摸出一個紙盒,雙手遞過去。

“謝謝。”蘭波打開。盒子裏是一套素色的茶具。

“我記得你早晨會喝茶……”彌雅有些緊張,在背後絞起手指,這是她第一次當面送蘭波禮物,“我看到你已經帶來茶壺和茶杯了,就當作備用也可以……”

蘭波立刻道:“我很喜歡,從明天早晨開始就用這套。”

彌雅在原地蹦跳了一下,整張臉都明亮起來:“你願意用的話我會很高興……唔?”

片刻寂靜。

蘭波與她嘴唇分開,眼裏有星星般閃爍的笑意:“抱歉,突然就想那麽做。”

原本就汩汩冒着熱泡的心緒差點因為這一個對視溢出來。彌雅突然害羞起來,雙手捧着臉轉過身去。

蘭波走到一邊翻找出什麽東西,繞到她面前:“那麽,輪到我送禮物了。彌雅,聖誕快樂。”

“我可以現在就拆開麽?”

“當然。”

圖案精美的包裝紙下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絨布盒子。彌雅擡眸看了蘭波一眼,打開盒蓋。裏面是一塊女式手表,式樣簡潔,并不花哨,但細巧的編織紋金屬表帶十分精致。

“偶然看到的,它讓我想到你,就買下來了。”蘭波有些局促地輕咳一聲,“我知道現在很多人已經不佩戴手表了。但比起一些太顯眼或平時用不上的東西,也許這能陪伴你更久。”

彌雅将手表取出來,原本打算就此戴上,忽然發現表盤背面刻了字:

——每時每刻 —M.R.

“原本還應該刻上你名字的首字母,但直接用彌雅·杜倫的M.D.有些不謹慎,而你似乎并不那麽喜歡你的新名字。”

“反正彌雅首字母也是M,這樣也算有我的名——”彌雅突兀地收聲,臉頰發燒,頭根本擡不起來。

蘭波也詭異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替她解圍似地說:“總之,節日快樂,彌雅。”

彌雅将裝手表的盒子藏到身後,清清嗓子:“節日快樂。”停頓片刻,她又吞吞吐吐地道:“還有一件事。”

蘭波微笑示意她說下去。

“之前寫信的時候我都直接起頭,通話的時候也還是叫你蘭波教官或者先生。但之後我總不能繼續那麽叫,感覺怪怪的。所以……我能直接叫你米哈爾麽?”

蘭波怔了怔:“當然。”

“嗯,”彌雅用力點了一下頭,轉身将手表放進包裏小心收好,“呃……其實還有一件事。”

蘭波像在忍笑。

彌雅瞪他一眼:“我把你寄給我的相簿帶來了。你回去之前沒來得及,我想聽你詳細說之前的那一年你都在哪裏幹什麽……”

“我搜集那些照片和明信片的時候,也想象過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翻看它。”房間裏沒有沙發,只有一把書房椅,蘭波就在床沿坐下,身邊留一個空位,“彌雅?”

她便坐到他身側,将相簿在膝上攤開。

“買第一張明信片的時候,我沒想很多,只是覺得那裏的風景很美,打算找機會寄給你分享。但我又想到,照片等于是記錄生活某個瞬間的明信片,尤其是我……想到你的時刻。也許将它們積累起來能多少彌補我和你分開的時間。後來不知不覺,照片的數量遠遠多于明信片了。”

“收到它的時候,我哭了。”

蘭波聞言顯得有些困擾。

“有一半是高興,我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禮物。但看完之後……我又不由自主變得非常想念你。”彌雅歪頭在蘭波肩膀上枕了一下,“啊,看的時候我就想知道,那張奇怪的明信片是怎麽回事?”

“那是我在從南方歸來的路上的事,那時我和同事在公路休息站,那裏的商店裏擺了不少類似的明信片,好像都是本地的某位畫家的作品,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表現的是什麽,但由于太古怪了,不由自主就想買一張……”

彌雅噗嗤笑出聲,翻過一頁:“那麽這張呢?”

蘭波便再次說明起來。

等這本相冊翻閱完,窗外的天空已經是沉沉的霧藍色。

蘭波看了一眼外頭的景色:“已經到晚餐時間了。我不是很餓,但中午我還順便買了一些食材,如果你餓了我可以現在去準備。”

“我也不餓。”

對話出現一拍沉默的空隙。

蘭波緩聲說:“時間也不早了,所以——”

彌雅眼神漫無目的地在屋子各個角落飛了一會兒:“所以?”

“我送你回去。”

她挑起眉毛:“你認真的?”

蘭波無奈地短促呼氣:“這裏還沒完全收拾好,還有很多要購置的日用品。”

“我又不介意,”彌雅将相簿往身側一擱,綠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你希望我回去?”

“不,”蘭波按住她的手,“我希望你留下。”

他傾身靠過來,眼神很亮,聲音很低,燒得她心頭無可抑制地悸動,又宛如有不屬于這個季節的蝴蝶在胸口顫抖着振翅,帶來一整個溫暖濕潤的雨季。

“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我太急切,”他輕輕的笑聲和話語一齊滑下去,“不過現在再否認也沒什麽意義了。我還沒高尚到會拒絕你的邀請的地步。”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清荷寒曉的手榴彈!

下章應該就可以正式完結了(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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