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門調第 76 章 他們恨不得他去死

我是見過五彩衣的,在我七歲那年。

那一年,我父母雙雙出事,消息傳回來之後,整個七門都轟動了,白老爺子為了安撫衆心,也為了表示對我父母的尊重與嘉獎,親手制作了兩套五彩衣,做法燒給我的父母。

那兩套五彩衣做好之後,先送過來讓我奶奶親自看了,才拿去燒的,我清楚的記得,那天夜裏,奶奶摟着那兩套五彩衣,偷摸着抹了一夜的眼淚。

那時候我年紀小,又被奶奶禁止碰紙紮術,半夜裏醒來,躲在被窩裏,看着奶奶捧着五彩衣,枯瘦的手指一點一點從衣襟摸到褲腳,心裏除了難過,卻也驚嘆于五彩衣的精美。以及紙紮匠技藝的高超。

兩套五彩衣一出,一下子将所有人的視線轉移了過去,本來七門之中同時損失我父母這兩員大将,上下悲憤,人人扼腕,可僅僅一天之後,幾乎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全都集中在了那兩套五彩衣上。

小時候不懂人情世故、高位者手腕,如今再回想起來,卻赫然發現,白老爺子的心思缜密。

我父母鮮活的兩條人命啊,難道還比不上兩套紙紮出來的五彩衣嗎?

可,在有些人眼裏,就是不如了。

那些天,我披麻戴孝,守着根本沒有屍體的空棺,耳朵裏面充斥着的,卻全都是關于五彩衣的各種傳聞,聽得多了,以至于十七年後的今天,一提起五彩衣來,我還能如數家珍。說的頭頭是道。

五彩衣是用黑、白、紅、綠、雜五種顏色的彩紙,通過精湛的紙紮技巧,紮出來的五領三腰紙衣。

所謂”雜”,就是這一色可以随意挑選,甚至這一色可以是多種顏色的混合體,而這一色,卻也是關鍵。

五彩衣根據性別分為兩種樣式,男性五彩衣是綠底紅邊,女性是紅底綠邊,內襯為白色,領子是黑色,樣式多變,卻很考究。

我只記得當年我父母的五彩衣上,父親的是雄鷹展翅,母親的是鶴唳雲端,選取的雜色,都是粉托靛藍色,分別還配着兩雙蓮花底紙鞋,是真正用了心思的。

五色中的固定四色,制成都是有章法的,底紙的材質選取也不同,但染色的材料卻是一樣的。

黑色是用千年古廟佛前供奉、積年累月形成的香灰混合着抄經的古墨形成的;白色是用得道的高僧舍利。研磨成粉,調和進将死之人嘴裏流下的口水制成;綠色是抽的五毒血;紅色用的是守宮砂。

可以說,每一張彩紙的每一個零頭,都是極其珍貴的,有的甚至需要花數十年的心血去搜集,所以做一套正宗的五彩衣,有時候連材料都無法搜集,更別說找會紮五彩衣的紙紮匠了。

而即便是這四色彩紙都準備妥當,剩下的一種雜色,也會讓你傷透腦筋。

什麽樣的人,用什麽樣的雜色,必須根據自身的命格與生辰八字去配,配不好,如果顏色與命格相沖的話,反而會起到反作用。

我雖然看過成品,也聽說過很多關于五彩衣的制作法門與禁忌,但你讓我去做,是真的做不出來。

整個七門,能做得出來的,估計一個手掰着手指就能數的過來。

所以,當他們提出用五彩衣去救柳伏城的時候,其實心裏面都是明白,這事兒幾乎辦不到。

先不說這些材料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備齊,就算是備齊了,我拿着材料舔着臉回七門去,會有人幫我嗎?

不會的,他們怎麽可能幫我,怎麽可能幫柳伏城?

他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鳳靈犀說道:”我們戲曲裏面也有五彩衣,并且關于五彩衣的傳說還很浪漫,紙紮術裏的五彩衣,與我們的不同嗎?”

”完全兩回事。”鳳青帆說道,”再過兩天就是這個月的十五了,月圓之夜,也是叔祖的渡劫之夜,就算是現在找到人做,恐怕也來不及了。”

灰永剛搖頭道:”是啊,除非有現成的,否則……”

”只希望柳仙爺能逢兇化吉吧。”

說着說着,大家又轉移了話題,我知道能想到這個辦法,也是大家不停讨論出來的結果,卻是一個讓人無奈又無能為力的結果罷了。

鳳靈犀扶我回房間,不放心的交代我說:”菲菲,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咱們只能慢慢想法子,你也別胡思亂想,柳仙爺家族的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的,肯定難熬,但我相信他會好起來的。”

我沖她努力擠出一個笑,知道她在安慰我,不想讓她操心。

鳳靈犀卻又說道:”我是說真的,你想,他那麽放不下你,就算為了你,求生欲也能将他拉回來的。”

我別過臉去,強忍着不讓自己失态,外面,地坤敲了敲門,推門進來,說道:”小妞,我得回去閉關療傷了,如果有事,去河道找我,我暫時還待在那兒。”

”你小心一點,那條河道本就不安全。”我不着痕跡的抹了一下眼角。轉過頭來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換個安全的地方安家。”

地坤點點頭,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他離開之後,鳳靈犀立刻小聲跟我說道:”菲菲,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地坤有點不正常啊?”

我搖頭:”他雖然長得過于漂亮了一點,但挺正常的吧?”

”哪裏正常了?”鳳靈犀說着,故意翹起蘭花指,在我面前點了點,然後又翹着小指頭,勾了勾鬓角的頭發,眼波流轉,千姿百媚道,”你覺得,我剛才學的這些動作該是一個大男人有的嗎?還是個修煉之人,他修煉的又不是葵花寶典。”

”噗!”我難受的心情被鳳靈犀一句話給逗樂了,”學姐你這麽說他,會傷他自尊的。”

但說真的,鳳靈犀做的那些動作,地坤不經意間的确是會做,他的身體裏面就像是住着兩個靈魂一般。一個是正常的男子漢,一個是溫柔嬌俏的小公主。

硬漢也有柔情的一面,總歸還算……正常的吧?

鳳靈犀不置可否,陪了我一會兒便出去了,讓我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哪裏能睡得着啊,手摸向枕頭底下,之前鳳靈犀為我換衣服的時候,将我身上揣着的物件全都放在這兒,我一件一件的摸出來。

肋骨、掰下來的骨渣、戰令、紙紮火麒麟……

看着這些物件兒,我心裏又開始難過起來。感覺自己現在真的是舉步維艱,如果注定難以安穩存活下去的話,至少,我想救一救柳伏城。

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除了七門,我沒有求救的去處,雖然已經撕破臉皮了,但如果以我自己為交換籌碼,為柳伏城換一身五彩衣,也算值得的。

回去嗎?不願回去。可似乎也不得不回去了。

會後悔嗎?只要能保住柳伏城,不後悔。

我看着房頂上的天窗,看着那縷陽光漸漸的西斜,好久好久。

最後我爬起來,去找灰永剛。

我不指望鳳青帆幫我,畢竟他們三門也不容易,更何況,論起交情來,我與灰永剛的合作更多。

我直接跟他說,想離開這兒,回七門去試試。

灰永剛沉吟一聲,說道:”白姑娘,說句實話,以你現在的身份,離開了柳仙爺的保護,七門想動你,相對還是比較容易的,并且我擔心的是……”

”你在擔心柳伏城家族的人,對不對?”我問。

灰永剛點頭:”幾次接觸,你應該能感覺到他們對族外人的排斥,并且,據我家仙家說,他們族內近些年好像發生了一些變故,如今的掌事者是希望柳仙爺能回去,幫助家族做事的,這樣一來,或許,會容不下你。”

不用感覺,昨夜柳鎮海親口對我表明态度了,他們家族很難接納我,”很難”兩個字用的還算客氣,我想,他真正想說的是,他們根本容不下我吧?

”白姑娘,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善良之人,趁着柳仙爺不省人事之際,快刀斬亂麻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灰永剛的話狠狠的敲打着我,他家仙家畢竟是五仙之一,對于柳伏城的家族了解肯定要比我們這些人更深一點,灰永剛會這麽說,未必不是聽到了一些風聲。

還有,他們沒有送我回學校,或者是之前我住的小區,而是将我送到了這棟三進三出的院子裏,也是在躲避什麽吧?

”能請你幫我做件事情嗎?”我終于下定決心,”我想回卧龍小鎮了,你能送我回去嗎?”

灰永剛的眼神瞬間複雜了起來,連連嘆氣:”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有先救了柳仙爺,你才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我明白,我和柳伏城早已經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離了誰都過不安生,為了他,我願意去涉險。

”沒事的,七門對我有所圖,不會真的把我怎樣的。”我說道。”我擔心的是,來不及。”

”這一點的确讓人擔心。”灰永剛說道,”盡人事,聽天命吧,如果你下定決心走這條路,我去跟鳳青帆他們商量一下。”

……

下午三點多,我們準備出發,出了院門,鳳青帆和鳳靈犀開車回鳳家,我則上了灰永剛的車,他會将我送回卧龍小鎮。之後我自己回去。

其實這次我堅持回來,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送我奶奶的肋骨回老家。

奶奶已經救不了了,正如她自己所說,再見,甚至可能站在對立面,以她現在的狀況,我估計到最後,能不能留個全屍都不好說。

這根肋骨我也不打算埋進祖墳,我們家的祖墳裏都有誰呢?

爺爺失蹤,到現在生死不明,奶奶堅決不肯為他立衣冠冢,父母出了意外,沒有屍體,兩副空棺裏躺着的,是兩套五彩衣燃燒後的灰燼,把肋骨埋進去又有何意義?

我只想将肋骨埋在我家院子裏,這樣,我就感覺奶奶似乎還陪在我身邊一樣。

……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車子還沒駛進卧龍小鎮,在半路上竟然遇到了團霧。

那時候才下午四點左右,雖然入秋了,但天邊的太陽也還沒有落下去,這種主幹道上根本不可能出現團霧。

灰永剛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很顯然,我們倆都感覺到了不對勁,但卻都沒有慌。

沒回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一進入卧龍小鎮就被盯上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異象比我想象中來的更早。

我說道:”灰大哥,你慢慢開,盡量将車子靠邊停下,讓我下車吧。”

灰永剛問我:”你一個人真的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道,”你不用擔心我,也不要給你家仙家添麻煩,如果我這邊有進展,到時候可能還要麻煩你們。”

灰永剛緩緩的将車停到路邊,轉頭對我說道:”我看着你下去,等确定是白家莊園來人接你,我再離開。”

我說好,然後打開車門下車。

果然,我移動,那團霧也跟着我移動。

我徒步往前走了有五六十米吧,身邊的霧氣越來越重。直到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影,才停了下來。

那人影不緊不慢的朝着我靠近過來,很快我便認了出來,來人是白玄武。

白玄武是白家莊園大巫師的大弟子,之前我奶奶出事,白子末就是找的他來幫我奶奶看的。

我本以為今天來接我的,依然會是白子末,卻沒想到會是白玄武。

眨眼間,白玄武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說道:”你果真還是回來了。”

”是啊,不回來又能怎樣?”我苦笑道,”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

白玄武問我:”你甘心嗎?”

我當時便皺起了眉頭,擡眼看着白玄武,怎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怪的?

我沒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說道:”你要帶我回去,現在就回吧,我還有事找白老爺子。”

”白菲菲,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倔強的女孩子,輕易不會向什麽人低頭。”白玄武說道,”卻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

”你高看我了。”我扯着嘴角,一定是笑的比哭的還難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妥協,不是嗎?”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沒有本事,沒有背景,處處被人牽着鼻子走,你們一出手便直奔我的要害,你說,我不低頭,腦袋夠搬幾次家的?我又有多少個親人頂得住你們折騰的?”

白玄武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我。可最終沒說出話來。

我催促道:”你現在抓我不抓?抓我,我就跟你走,如果暫時不想抓的話,能不能允許我先回家去換身衣服,再跟你去莊園那邊見白老爺子?”

白玄武有些煩躁的撓了撓頭,懊惱道:”也不知道我師父整天都在想些什麽。”

我更加疑惑了,皺着眉頭看着白玄武,白玄武糾結了一下,又恢複了平時冷臉樣:”你不用往前走了,是師父讓我來這裏截你的,這周圍設了陣法,白家莊園的人不會知道你回來過。”

”?”我整個人都懵了。

白玄武的師父是大巫師,大巫師在七門位高權重,是白老爺子的左膀右臂,前段時間閉關了,這段時間應該剛出關不久,怎麽忽然感覺……有些變了?

白玄武解釋道:”師父一早算到你會回來,并且知道你這次回來有何目的,師父說,你要的東西,不在七門,讓你別上趕着回來自讨苦吃。”

”大巫師真的這麽說?”我詫異道。”他就不怕被白老爺子知道了,對他不利?”

”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情。”白玄武說道。

我想不通,又問:”既然大巫師料事如神,又明白我的困境,要是真想幫我,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麽……指引我的話?”

”有。”白玄武一本正經道,”師父說,他有條件要跟你談,但他不會逼你,一切決定由你自己做。”

”什麽條件。”我趕緊問道。

白玄武說道:”一場厮殺,那條黑蛇精遭了天雷,生命攸關,你能走到這裏,就是為了救他而來,後天便是月圓之夜,你得趕在這之前,将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而對于他來說,現在最有效的辦法只有一個,五彩衣。”

”對,五彩衣。”我承認道,”我能想到會紮五彩衣的,就只有七門高層的幾個人,白老爺子、大巫師甚至是白二爺,難道大巫師可以幫我紮?”

”我師父會,但他絕不會幫你紮,除非他想被清理門戶。”白玄武說道,”除了七門以外,有能力紮五彩衣的人,幾乎找不到,所以你想要五彩衣,現紮絕對不可能,你只能去找半成品或者成品。”

這一點說的很中肯,讓我慢慢的放下戒備,正視起白玄武的每一句話來:”所以,大巫師知道哪裏有半成品或者成品,對嗎?”

”對。”白玄武很嚴肅的看着我說道,”幾十年前,師父雲游在外的時候,在江城鄰郊一處村落,遇到過一個人,手裏有一套五彩衣半成品,他曾想重金買下,卻遭到了拒絕,你或許可以去試試。”

我當時心裏既激動又忐忑,忍不住問道:”那麽,大巫師想拿這條信息跟我做什麽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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