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生廉告訴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從金桂城出發到那個許願的詭異之地需要一日路程,而且最好孤身前往,人多時,那詭異之地便會隐匿起來,讓人無處找尋。
一去一來共需兩日。
狐星河本來想帶着張茂兒一同前去,但卻被辛清夢制止。狐星河揚眉眼帶笑意看辛清夢一眼,只見到辛清夢疏朗的眉間微微蹙起,那沉靜如水的眼眸帶着些許的思慮。
狐星河奇怪道:“清夢是怎麽了?”
辛清夢的真實身份早已揭曉,狐星河自然改口叫回了他的本名,不再叫他“夢清”。
辛清夢手按下鬥笠,嘴唇抿起,輕輕搖頭到:“無事。”
兩人畢竟是出門辦事,帶着張茂兒或多或少都有所不便。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都不是那種會照顧小孩子的人,想了想,狐星河同意了辛清夢的做法。
他走出客棧,馬車還停在客棧外面的街道上,狐星河方才上樓并沒花去多少時間。
他一腳踏上馬車,伸手撩開簾子,将裏面端坐的張茂兒只手抱了出來。張茂兒被狐星河抱着十分緊張,一動也不敢動,只瞪着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明白狐星河突然把它抱出來是幹什麽。
狐星河抱着張茂兒轉頭進了客棧,對客棧中那對老夫妻道:“大叔大娘,我有事兒要出門兩日,這兩日孩子就放你們這兒了,他身體有些問題,麻煩你們好生照顧着。”
那對老夫妻一見到狐星河懷中的孩子,吃了一驚:“這……”
那老阿姨轉眼見到狐星河抱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進來,尤其是這孩子長得方頭方腦,本該是個活潑的娃娃,身子卻瘦弱得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當即滿臉心疼,想從狐星河懷裏接過娃娃,又怕弄傷孩子。手在圍裙上擦拭,嘴裏不住道:“這孩子也太瘦了,細胳膊細腿兒,跟田裏的秧苗一樣,造孽……”
這老阿姨一看就是心善之人,狐星河笑了笑,将張茂兒放在地上,在張茂兒忐忑不安的眼神中,把張茂兒的手放進了老阿姨手中:“這孩子從小帶病,身子虛,大娘你幫忙照顧着,我過兩日就回來。”
張茂兒惶恐不安地看着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手被老阿姨牽着,想掙脫又怕惹狐星河生氣,一副怕被大人丢棄的可憐模樣。
“小孩子別多想。”狐星河的手掌按在張茂兒的腦袋上,“啵兒”的一聲屈指彈向張茂兒的腦門兒,“我和你清夢哥是有事情要辦,乖乖在這兒等着啊,兩天過後就回來接你了。”
說罷,狐星河往腰裏掏了一粒碎金子放在了客棧門口的木架上。
這碎金子和那些士人領的五十金不同。士人的五十斤是黃銅鍛造的刀幣,這碎金子則是純正的黃金,價值不知超過刀幣多少倍。
老夫妻頓時驚訝萬分,連忙推辭。在他們看來狐星河與辛清夢這兩人是大人物,被他們委托照顧孩子已經是天大的榮幸,再不敢想多餘的賞賜。
“小小酬勞,就請不要推辭了。”
狐星河蹲下身子,沖張茂兒露出大大的笑臉,見張茂兒還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真的不會把你丢下,不信拉鈎。”
張茂兒重重點頭,伸出自己的小指與狐星河勾在一塊兒,兩人小指勾着輕輕晃動,而後大拇指印在一起,完成了一個約定。
等做完這個約定,張茂兒又怯怯地望着辛清夢,似乎也想與辛清夢來一個同樣的約定。
辛清夢:“……”
白淨修長的手指壓了壓鬥笠。
狐星河“撲哧”一笑,站起身來,拍了拍褶皺的衣服,對張茂兒道:“你清夢哥臉皮薄,我來幫你拉鈎好了。”
說完,他的小拇指無比自然迅速地勾住了辛清夢的小拇指,飛快地在辛清夢的大拇指上蓋了個章。在眸光望來時,沖着辛清夢狡黠一笑。
辛清夢抿唇,沒說什麽,也沒急着抽回手,只是用另一只手将鬥笠壓得更低了一些。
“走咯。”
狐星河吆喝道,就這麽死皮賴臉地拉着辛清夢走出了客棧門,一頭鑽進了停在門外的馬車中。
他和辛清夢兩人坐馬車裏面,呂生廉自覺不該進入馬車擾了兩人的好心情,便坐在了馬車夫的旁邊,稍微擡高些音量,對坐在馬車裏的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道:“我在外面引路。”
馬車車輪辚辚碾壓過石板長街,乘着夕陽西下的落日餘晖,緩緩駛出東面的城門。
馬車車夫不願意駕車去那麽遠的地方,幹脆收了銀兩,連馬車一同賣給了狐星河他們。呂生廉這下真就成了馬車夫了。
狐星河撩開馬車窗簾,胳膊橫放在窗框,腦袋就趴在胳膊上,一路望着沿途的景色。
此時正是夏季,周圍的梧桐沐浴在金黃的光芒下,梧桐樹上的知了喳喳,吵得人心煩意亂,唯有沿途波光粼粼的河流勉強能撫慰狐星河心煩的情緒。
他轉頭看着辛清夢,辛清夢的側臉被暖陽渡上一層金色的光芒,細膩白淨的皮膚甚至能看清臉上金色的汗毛。他如一塊暖玉,浸泡在陽光的河流中,散發出讓人移不開眼的光澤,既安靜又柔和。
狐星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辛清夢,一直看得辛清夢忍不住想要帶上鬥笠時,狐星河調皮地捉住辛清夢的手。
“不要戴,你不嫌熱麽?”
辛清夢別過頭,嘴唇抿着,手任由狐星河這般捉着,依言沒有帶上鬥笠。他合上眼皮,安靜地端坐在馬車中,厚薄适中的嘴唇不停微動,竟是默念起了經文。
狐星河似乎從辛清夢的嘴唇中讀到了“清靜”二字,頓時嘴角微微抽搐,辛清夢該不會在念清靜經吧。這不擺明把他當做影響他心境的孽障了麽?
狐星河翻了個白眼,繼續懶洋洋曬着太陽。
約摸行至一個時辰後,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消散,濃稠的夜色帶着入骨的寒意席卷而來。
不知是不是馬車逐漸行駛向荒野處,周圍的空氣變得清冷寂靜起來,涼薄的氣息讓人無端覺得有些冷沉。
坐在馬車外的呂生廉聲音響起,帶着幾分警惕的意味,提醒狐星河與辛清夢道:“你們小心點,這段路似乎不太平。”
他接着壓低聲音,似乎有所避諱含糊道:“聽說這裏曾經出過事,一位商人帶着自己的妻兒駕馬車從這裏經過時,聽說在前面的山灣處遭遇了一夥強盜……”
狐星河一下撩開馬車的門簾,從馬車裏探出個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黝黑的山灣處。
在朦胧暗淡的月光下,前方的山灣仿佛一張黑色扭曲的巨口,等待着從這裏經過的行人。
以狐星河的靈覺自然感應到前面山灣裏凝聚的濃烈怨氣,他伸手一拍呂生廉的肩膀,讓呂生廉這麽堅毅沉穩的人也不禁吓了一跳。
狐星河臉上帶着笑意問呂生廉:“你上次怎麽過去的?”
呂生廉的面容在暗淡的月光雲馬車外的火把照耀下,顯得有幾分詭異,他對狐星河道:“上次從這裏經過時是白日,也不覺得怎麽可怖,稀裏糊塗就過去了。”
狐星河看了呂生廉一眼,對呂生廉道:“繼續往前開,保證你死不了。”
狐星河一拉門簾進入馬車,眉頭立馬蹙了起來。辛清夢眸光望向狐星河,看出狐星河神色不對,嘴唇微動,正欲開口詢問。
狐星河的動作卻更快一步,幾乎是撲着上前,用手指按在了辛清夢的嘴唇上。兩人的臉龐在這一刻距離無比的近,近得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在這一瞬間,狐星河的面容無比清晰出現在辛清夢的眼中,幾乎占據辛清夢的全部視線。
辛清夢果然不說話了。
狐星河這才将手指放下,靠在馬車壁上,緊挨着辛清夢坐下,讓辛清夢霎時從剛才的出神中醒悟過來,頓時全身緊繃。
狐星河還嫌不夠,竟直接用手拉住辛清夢的手,腦袋還靠在辛清夢的肩膀上。
在耳朵貼近辛清夢身體的一刻,狐星河清晰地聽到辛清夢心跳如擂鼓的聲音,原來辛清夢一點也不像外表表現出的那般平靜。
想到這裏,狐星河忍不住微微彎起嘴角。
辛清夢端正坐着,一動也不敢動,心中卻有如驚濤駭浪般,霎時間翻湧起千百個念頭,幾乎讓他無所适從。接着,他看到狐星河指尖在自己的手掌心輕輕撥弄,整張臉頓時紅如滴血。
不過很快,辛清夢發現狐星河并非是在有意逗弄自己,而是用這種方式向自己傳遞某種信息。他仔細辨認着狐星河在掌心的筆畫,終于拼湊出一句話來。
“呂生不對。”
“呂生”二字指的是駕駛馬車的呂生廉,這“不對”二字肯定也不會簡單是指呂生廉駕駛馬車的方向不對。狐星河想表達的意思只能是一個,呂生廉這個人有問題。
至于為何不直接寫“呂生廉有問題”這六個大字,原因很簡單,字的筆畫太多,手掌又太小,狐星河擔心自己寫出來辛清夢根本認不出來。
即使察覺到有所不對,狐星河仍舊選擇按兵不動。
一來是以他現在的實力,根本不需要擔心其他問題,如果不是需要在辛清夢面前掩藏實力,狐星河可以眨眼就飛到目的地;二來是他剛才在呂生廉身上嗅到一股奇怪的氣息,讓他一時間心生疑惑,想看看呂生廉究竟有什麽目的。
于是馬車便按照既定的路線,逐漸駛向山灣處。伴随着那股濃烈的怨氣越來越近,馬匹逐漸顯得焦躁不安起來,甩動着尾巴,馬蹄踩着地面,任憑呂生廉怎麽驅趕都不願再前進一步。
呂生廉見到眼前這詭異的一幕,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壓低聲音對狐星河道:“前面似乎有些問題,要不先返回外面,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從這裏經過。”
門簾早就被撩開,方便狐星河觀察前方的動靜。他自然而然地轉頭看向辛清夢,看辛清夢會做何選擇。
辛清夢直直望着前方的幽暗與靜谧處,早已感受到前方的怨氣,他袖口中的小鈴铛不知何時已懸挂在手中。
這枚黃銅鈴铛正受到前方怨氣的影響,而輕輕晃動,卻絲毫沒有發出響聲。
辛清夢輕聲道:“是冤魂。繼續前進,現在即使回頭也躲不掉了。”
辛清夢晃動手中的鈴铛,讓鈴铛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伴随而來的還有辛清夢輕聲細語。
“他們已經纏上我們了。”
這山谷中寂靜得可怕,明明是炎炎夏日,在這山灣卻聽不到一聲蟲鳴,就連可惡的蚊蟲也沒有。
就在這時,狐星河他們所在的馬車後面傳來馬車輪滾動的聲音。這聲音在寂靜中是如此惹人注目,讓狐星河與辛清夢同時将視線落在了後方。
一輛馬車自夜幕中緩緩駛來,逐漸從隐約朦胧變得清晰起來。駕駛馬車的是一位村民打扮的男子,他穿着青色的布衣,體态富态,臉上帶着樂呵呵的笑意,他像是沒有注意到前方狐星河所在的馬車,正不斷駕駛着馬車靠近。
那輛馬車從狐星河馬車身邊擦過,冷風吹起馬車的窗簾,馬車中的景象便從這掀起的一角窗簾暴露在狐星河與辛清夢眼前。
那馬車中坐着一位村婦打扮,卻面目姣好的婦人,婦人身旁坐着一個紮着羊尾辮的小女孩,小女孩手中拿着一個泥人,臉上正挂着燦爛的笑容。
呂生廉同樣見到這一幕,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等到那輛馬車駛過山灣,才顫抖着聲音問狐星河道:“你們看到那輛馬車了麽?那馬車上的三個人怎麽看起來都這麽……這麽奇怪?”
狐星河勾了勾嘴角:“都是死人,要是看起來不奇怪,那就真就奇怪了。”
呂生廉只覺得寒意從腳底升起,他聲音還算鎮定,問狐星河道:“我們還要進去?”
狐星河笑得眼睛眯了眯:“怎麽不去?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還躲得了嗎?”
他用手扯了扯辛清夢的袖子:“你說對吧,清夢?”
辛清夢的視線落在狐星河身上,旋即離開,視線如一陣清風掃過,點頭輕聲應了聲“嗯”。
呂生廉咬牙道:“既然兩位大人都發話了,呂某也絕非膽小之人。”
他用馬鞭用力一抽馬匹,抽得馬匹嘶鳴,然而那兩匹馬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朝山灣踏進一步。狐星河從馬車裏鑽了出來,跳下馬車,上前摸了摸這兩匹馬的腦袋。
也不見狐星河對這兩匹馬說什麽,等到狐星河上馬車時,那兩匹馬也不再焦躁不安,甚至不需要呂生廉用馬鞭抽打,自覺就向着山灣中走進。
幽暗的山灣中,忽然狂風呼嘯,風聲嗚咽,似若有若無夾雜着人的啼哭。前方不斷傳來有人慘叫的聲音,和小女孩的尖叫聲。
“求你,求求各位大爺,東西都給你們,放過我的妻子和女兒吧……我給各位跪下了!”
“夫人!夫人!別動我夫人!”
“啊!走開,你們走開,別碰我……給我滾啊!嗚嗚嗚……老爺……花月先走一步……”
“娘親!父親!你們醒醒!啊!”
……
當着凄慘的喊叫聲傳入衆人耳中時,衆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好起來。
馬車一轉進入山灣的凹處,血腥氣飄散在衆人鼻尖,夾雜着腐臭的氣息,人間慘劇的一幕出現在衆人眼前。
剛才從狐星河馬車旁邊經過的那輛馬車,此時翻倒在地上,車轅斷裂,馬車裏的木箱滾落出來,攜帶的衣裳散落一地。在馬車不遠處,剛才駕駛馬車的那位穿着布衣,體态富态的男子倒在血泊中,腹部一條巨大的血口,腸子散出一地。
而那個村婦打扮,面容較好的夫人倒在離男子較遠的地方,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身上有着駭人的青紫,衣衫淩亂。
而那個小孩則倒在一塊岩石旁邊,胸口上插着一把銀亮的刀,之前手中拿着的泥人兒滾落在一旁。
正如呂生廉講述的一樣,在這山灣中曾經發生過一出慘劇,商人帶着自己的妻女從這裏經過時,遇上了這山林中的土匪,被劫取財物,甚至沒能保住性命,慘死在這裏。
難怪這山灣中怨氣如此深重。
商人與妻女的冤魂徘徊在這裏,想要找到當初殺害他們的劫匪,只因心願未了,所以怨氣沖天,不得解脫。
一聲輕嘆響起。
是從狐星河身旁的辛清夢口中發出。
這一聲輕嘆卻好像打破了這裏最後的寧靜,那倒在遠處的,腸子散落的商人屍體突然以不可思議的扭曲姿勢動作起來,肚皮朝上,腦袋翻轉望着狐星河等人,用手肘支撐着向狐星河的位置爬來。
而那身上青紫的婦人身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伴随着她的活動,全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發出讓人牙酸的“咯嘣”聲,像是斷裂的骨頭在重組一般,同樣用扭曲的姿勢向着衆人所在的馬車跌跌撞撞走來。
小女孩的哭聲在山灣中響起,哭聲凄厲,接着變成“咯咯”的笑聲,哭似笑,笑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