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66 章 Epilogue

冬日晝短,彌雅考完下午最後一場考試時,日頭已斜,路燈卻還沒亮起,建築物和樹木都浸在沉沉的青灰色暮霭中。她在教學樓的臺階頂端駐足,呼了口氣,吐息散成稀薄的白霧,身體裏因期末周而累積的疲憊也随之消失大半。

假期等同從此刻開始,天氣很冷,她卻感覺渾身輕飄飄的,缺乏實感,甚至有些茫然。

不遠處幾個考完解放的學生邊走邊振臂亂叫慶賀,你呼我應的,一聲比一聲高亢。另一邊教學樓的某扇窗戶随之打開,有人伸出頭來呵斥:“閉嘴!這裏還在考試!”肇事的學生就如日落時驚起的鳥群,怪笑着散開跑遠了。

彌雅見狀不由莞爾。即便已經在這所高校就讀了一個學期,她還是時不時地會因校園散漫自由的氛圍而感到驚訝。不論是福利設施、少年軍內還是改造營地都不乏搗蛋鬼,但彌雅見過經歷過、乃至參與過的惡作劇都和剛才無害的小插曲有某種本質上的區別。

不止是校園,初到這個國家時,彌雅就像是被扔進了另一個世界,有太多在她想不到的角落潛伏的差異。經過一年的語言學校訓練,她已經基本可以應對日常對話,但她還是無時不刻切身感受到自己是個外來客。也只有在陌生的環境之中,彌雅才意識到不論她再怎麽自認是帝國和聯邦治下的旁觀者,她身體中的一些部分已經被塑造成了它們規定的形狀,不論走到哪裏,它們都如影随形。

“安娜瑪麗!”

彌雅循聲回頭,叫出對方的名字:“夏洛蒂,你考完了?”

“對,還有明天早上八點最後一門。”夏洛蒂是房東家的女兒,在大學與彌雅同級,實際比她還要小一歲。夏洛蒂遺傳了父親的橙紅色頭發和母親的蓬松自然卷,頭戴一頂姜黃色的針織帽,紅黑格紋大衣裏露出米白色的高領毛衣,她的性格和衣着喜好一樣色彩缤紛,有的時候甚至叫人摸不着頭腦。“嘶,今天好冷……你準備回去了麽?那好,我們一起走吧。”

“夏洛蒂,聖誕假期你不在外面住了?”

雖然是本地人,夏洛蒂在學期中另外和朋友一起租公寓住,除了節日基本不回家。彌雅也只會在學校裏偶爾碰見房東寵愛的小女兒。

“我的室友都回家了,我一個人待着多沒意思,雖然回家也沒好到哪裏去就是了。安娜瑪麗,你呢?”

“安娜瑪麗·羅森博格”是彌雅如今一切身份文件上的名字。她最初覺得安娜瑪麗這個名字拗口又稀奇,更像什麽小說裏揪出來的虛構名字,容易讓人起疑。但事實證明,在他國人看來,這似乎頗為符合前帝國、現聯邦的刻板印象。而且,彌雅也可以作為昵稱沿用,又比直接選瑪麗、瑪利亞之類首字母相同容易與舊身份勾連的名字隐蔽。

所以她現在就是來自聯邦的留學生安娜瑪麗。

她回答道:“簽證原因,我當然得繼續留在這裏。”

“也就是說你沒什麽別的計劃?我可以叫上幾個還在城裏的朋友,到時候帶上你一起出去玩。”

彌雅與夏洛蒂至多稱得上熟人,對方天真爛漫的熱情時常令她無從應對。但拜剛來這裏時的尴尬經驗所賜,她也知道對方這麽邀請說不定也只是社交禮節,真的要出去瘋的時候未必想得起來安娜瑪麗這號人物,便笑了笑應下:“好啊。”

“這是你第一次在這裏過聖誕節?”

“不,去年也是的。只不過那時候我還在上語言學校。”

“噢噢,那你也才來了一年半,進步真快呀,現在都聽不出什麽口音了。”不等彌雅應答,夏洛蒂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街邊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壓低聲音,“對面走過來一個我不太想見的人,幫我擋一下。”

彌雅沒多問,配合地假意端詳櫥窗。

潔淨閃亮的玻璃映出人影,彌雅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了停。來這裏不久,她就染黑了頭發。雖然沒有量過,但她感覺自己可能長高了幾公分。假如有改造營時期打過照面的人此刻見到她,是否還認得出她就是彌雅·杜倫?

“呼,謝謝,”夏洛蒂松開她,吐了吐舌頭,“呃,就是一個上周和我不歡而散的約會對象。”

彌雅笑了笑表示她明白,沒有追問。其實,她到現在都不太懂B國年輕人的約會戀愛節奏和習慣。相較之下,帝國時期遺留下來的風氣似乎要保守一些。

“說起來你現在單身?”夏洛蒂問道。

這問題來得猝不及防,彌雅嗆了一下才答道:“不,我在一段關系裏。”

“那個一直給你寄信寄東西的?”見彌雅一臉訝色,夏洛蒂嘻嘻笑了,“媽媽之前和我說過,每個月都有那麽一兩件海外來的信件和包裹是給你的。但你家人又已經不在了,所以……我就猜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彌雅眼下住在獨棟房屋邊上搭出來的出租用單間,沒有獨立的信箱,簽收包裹和收信都要麻煩房東太太,引人揣測也在情理之中。這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她便點了點頭。

夏洛蒂感慨:“這個年頭還寄紙質信,真浪漫啊。”

“他……有點老派。”彌雅只憋出這麽一句。

說不上是謊言,但也不是事實全貌。她總不能如實相告,對夏洛蒂坦白說他們的電子通訊和通話記錄都可能還在聯邦安保部門的監控保護之下,必須謹言慎行。

在最終調查報告發表之前,不論是她、還是位列證人之一的蘭波都不能冒險。他們的關系即便被發現也未必會對調查結果産生什麽影響,但以萊辛醜聞的輿論關注程度,一旦走漏風聲,事态可能會難以收拾。

最初在語言學校的那一年最艱難。

交流項目的參加者居住在語言學校隸屬高校的學生宿舍,雖然表面上所有人都享有行動自由,但彌雅曾經偶然撞見過陌生男人快速翻查宿舍郵件室的包裹,不知道在找什麽。聯邦來的留學生們私底下也交換過諸多通話被竊聽、信件被拆開之類的傳言——只是傳言,學校方面很快發布申明澄清。但彌雅認為,她和其他或多或少與帝國政府有過關聯的學生依然在監視之下。

蘭波每個月都會和她通話——每周都聯絡太過頻繁顯得可疑,間隔再長一些就又顯得難以忍受,這是彌雅出發之前就定好的頻次。

蘭波在彌雅離開後幾個月也正式脫離聯邦政府部門,開始作為法律顧問為回遷僑民團體工作。他因為事務在各地來回,因此通話時間常常在聯邦時區的深夜或是清晨。即便是一個月一次說話的機會,蘭波始終表現得非常克制,不漏端倪,彌雅雖然不太樂意,但還是有樣學樣,只和他說些生活和學習上的事。即便有人監聽他們這段時間的通訊,也只會聽到前教官和學員之間平淡的閑聊,沒有可疑的地方。

才互通心意沒多久就分開,還不能盡情吐露分隔兩地的離思,這無疑是一種折磨。彌雅在最初半年情緒經常十分沮喪。但每到聽到蘭波的聲音,她都努力将失落咽下去。

去年聖誕節時彌雅收到了一個包裹。寄件人署名克拉拉·西姆爾。

彌雅仔細回想,發現那可能是很多年來,她第一次收到聖誕禮物。

裏面有一張賀卡,一些一看就是克拉拉手筆的飾品零食,還有一個封好的鐵皮曲奇罐。打開蓋子,裏面塞的竟然不是餅幹,而是一本厚厚的相簿,裏面有沖洗出的照片,也有明信片。呈現的有聯邦各處的風景名勝,也有諸如清晨電線上的一排小鳥之類的場景。照片和明信片背後無一例外用藍色墨水書寫了日期和地點,筆跡彌雅非常熟悉。日期間隔都很短,少則一天多則一周。偶爾,還會有标題似的短句。例如,電線上的小鳥那張照片背面寫的是“我睡了三個小時就被驚醒的元兇。”

這相簿比如履薄冰的談話更親密,卻穩妥、抓不到把柄,是蘭波沒有一句甜言蜜語的情書。

平安夜整晚,彌雅對照着聯邦地圖尋找出現的每一個地名,根據日期在腦海中複原出蘭波的足跡,将鏡頭想象成他的眼睛,假裝自己在他身邊、與他同行,看到了同樣的風景。

然而,阖上相簿之後,彌雅環顧四周,狹窄的單人宿舍房間牆壁将她包圍。她的胸口被柔軟而酸脹的情緒填滿,歡喜的勁頭褪去後開始滴水。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頭哭起來。

聖誕節後與蘭波聯絡時,彌雅提起她收到了來自克拉拉的聖誕禮物。“曲奇非常好吃。”她這麽說。從那個時候起,彌雅開始寫寄不出去的信。沒有收件人,沒有落款,全都收在收到的這個曲奇罐子裏。但罐子很快裝滿了,她只好将相簿挪出去另找地方藏好。

另一方面,彌雅與克拉拉恢複通信,她們交換通訊號碼,之後開始每隔一兩周固定找個時間聊彼此的近況。

克拉拉的父親最後被判終身監禁,雖然好過死刑,但這對此前奔走為丈夫說情的西姆爾太太還是莫大的打擊。由于精神衰弱,西姆爾太太不得不住進療養院,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西姆爾家的大部分財産都在判決下達後被司法機關沒收。克拉拉一度以為她不會有精力繼續升學。

人生頭一回,彌雅開始扮演給人加油打氣的角色,雖然大多數時候她感到自己只是在模仿着克拉拉和蘭波曾經為她做過的事。

意想不到的轉機在複活節前出現:西姆爾家早年離家出走的長子突然歸來,身上還帶着反抗組織骨幹成員的光榮頭銜和補貼,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西姆爾一家的境遇活脫脫是皆大歡喜的喜劇中走出來的結局。總之,一番波折之後,克拉拉眼下正在準備明年春夏幾所聯邦境內大學的入學申請和考試。

同樣是複活節時候,彌雅又收到了一個包裹。這次裏面是兩盒曲奇。一盒打開甜香撲鼻,另一盒裏面又是一本相簿。

今年入春之後,彌雅将全部精力投注到入學考試和申請上。

交流項目近百人參加者之中,她是被B國學府錄取的五人之一。其他人有的選擇回聯邦就讀,有的則進入又一個多方督辦的國際教育項目。

五月,對于斯坦死亡的複查在持續近一年之後畫上句點。

由于多方改造營教員和前學員的證詞佐證,外加阿廖沙遺留在現場的藥物瓶中的成分與斯坦屍檢報告、還有彌雅和阿廖沙入院記錄中的物質高度重合,最終公布的調查結論與自白視頻中的版本相差無幾。而彌雅在一年前就早已經重新做了口供。重新登上聯邦乃至海外頭條的調查結果于她而言,不過是早就書寫好的劇本終于緩慢阖上封底。

六月,彌雅離開語言學校,搬到将要就讀的學府所在的大城市。

她将語言項目期間分發使用的通訊儀器扔在了火車中轉站,一到目的地就去重新置辦了新號碼。她用了假名,盡可能抑制住緊張情緒以免漏出口音,而忙于應付顧客的店員甚至沒有問起要查看證件。

找到房子安頓下來後,彌雅将至今為止積攢起來的信件裝在一個方形巧克力鐵皮盒子裏,寄往從克拉拉那裏得來的地址。她知道這舉動頗為草率,但一年過去,她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極限。

過了半個月,蘭波在聯邦時間淩晨忽然聯系她。距離上次他們通話才過去一周不到。“有人送了我一盒巧克力點心,我沒忍住全吃完了,現在因為高糖效應興奮得睡不着。”蘭波說完困擾地嘆息,幾次像要說什麽,最後都忍住了。于是彌雅說:“快到我生日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我最想要的生日禮物。”另一頭沉默許久,蘭波才終于輕聲說:“還要再等一等。”過了幾天,彌雅偶爾讀到新聞,原來聯邦情報部門挫敗了一起計劃在停戰日實施的重大襲擊陰謀。

也是初夏的時候,彌雅開始收到夏洛蒂所說的每月的海外郵件和包裹。始發地的郵戳遍布各地,信封裏大多數時候是半個月一個月分量的照片,後來逐漸開始有半頁長短的短箋。一點點地,他們在通話時也略微放松,到了夏季結束的時候,蘭波也不再時時刻刻提防着,怕自己漏出什麽暧昧的話。

八月末,彌雅開學,那段時間蘭波基本留在首都,聲音卻總是聽上去頗為疲憊。彌雅問起過原因,他每次都非常巧妙地扯開話題。她本能地有些不安,但因為忙于适應新生活的節奏,便沒有深究。

然而,收到蘭波定期寄來的相片和禮物時,她已經無法沉浸在最初那樣的欣喜裏。寫信沒用,通話也遠遠不夠。她想要見他,抱住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幾天也好。

十月第一個周末,彌雅和蘭波第一次因為他遲遲難以定下的歸期而争吵。第二天兩人立刻互相道歉,但“什麽時候才能見面”就此成了一個敏感話題。

“他也在念書麽?”夏洛蒂站在路口裝飾着彩燈的松樹下問。

彌雅收心,謹慎地回答道:“已經在工作了。”

“既然有工作,機票也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他大概會在聖誕假期來看你吧?”

彌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就在一周前,她因為這個問題和蘭波鬧得有些不愉快。

最近兩個月,他們的聯絡時間往往被這樣氣氛緊繃的小插曲填滿。其中一次,蘭波終于說漏嘴:夏天開始,他就在和雙親冷戰。導火索自然是她。蘭波之所以遲遲不動身,也是在以此為籌碼拉鋸。

彌雅自然不好再催促蘭波,他已經承擔了足夠多的壓力。但随着他們分隔的時間變得有他們一起共度那數月的幾倍長,她能清楚感到他們之間因為需要填補的空白太多,每一次對話都比上一次要更單薄無力。哪怕努力記住對方提過的每一件事,積極地跟上話題,主動追問進展,機巧的關懷也變得更加像和回音壁自問自答,最後內心只遺留下無能為力的空洞感。

每次挂斷通訊,彌雅都感覺比之前更疲憊。她想蘭波也一樣。

會和上周那樣吵起來只能說是必然。

昨天傍晚,她甚至還故意漏過了蘭波的電話。如果在考試前夜吵起來,她第二天就別想好好答題了。她這麽告訴自己。但她想說的其實也已經說完了,全在上周吵完之後扔進郵筒的信封裏。

見彌雅不答話,夏洛蒂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你們上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答案有些難以啓齒:“去年夏天。”

夏洛蒂抽了口氣,感想很直白:“天啊,他是怎麽想的,把你一個人晾在國外。我要是你,可堅持不了那麽久。”

彌雅低頭用靴尖踢了踢地面:“我和他的情況有些複雜。”

“異地戀太折磨人了,我只要半個月見不到面,就受不了只能說拜拜。”夏洛蒂同情地用手肘碰了碰彌雅,“如果你想認識什麽人,或者找人一起出去看個電影之類的——”

“謝謝你的好意。”彌雅這麽說着,摸出通訊終端看了一眼,立刻放回外套口袋。原本夏洛蒂不提還好,現在她再次惱火起來,又有些委屈。按照以往郵政局的速度,蘭波這幾天就會收到她上周寄出的信,甚至可能已經收到了。也許昨天蘭波就是為此聯系她,而她害怕聽到他的答複。

夏洛蒂注意力轉得很快,已經語調歡快地說起為雙親訂購的聖誕節禮物。彌雅有些走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着,但夏洛蒂對此并不在意。

校園位于市區,步行半小時就抵達夏洛蒂家所在的住宅區。

走上門前車道,夏洛蒂訝然多看了一遍街邊。

彌雅往屋旁的小道走去:“那麽之後見。”

“你不來吃晚飯嗎?”

彌雅還沒回答,米黃色獨棟房子正門打開,房東太太招呼道:“安娜瑪麗,你回來得正好。你有客人。”

彌雅沒反應過來,懵懵地跟着夏洛蒂踏進門廳。

“我丈夫注意到有陌生的車在街對面停了很久,就忍不住去問是怎麽回事,這位先生解釋說他是你的朋友,剛從聯邦回來,他一落地就……”

後面的話彌雅聽不見了。

熟悉到陌生的身影從沙發上起身,一下子到她眼前。

半邊心髒仿佛因為猝不及防的這一瞥陷入麻痹。彌雅下意識奪門而出,跑下臺階。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做。但這太突然了,如果不背過身,她可能會連呼吸這種事都忘記。

“容我失陪……”米哈爾·蘭波喃喃,語音未落,人已經追了出去。

彌雅慌不擇路,穿過屋前的草坪往居住的獨棟小屋跑。但她半途便被截下。賽跑這種事她原本就沒什麽勝算。彌雅下意識要甩脫,蘭波有心理準備,抱得很緊,用力到她懵了一下,才想起來繼續掙紮。

“對不起,彌雅,求你聽我說,彌雅!”

焦灼的嗓音就在耳畔,熟悉到令人戰栗的氣息兜頭萦繞,本以為已經開始褪色的回憶一個勁湧上來,彌雅邊掙紮,邊止不住地發抖,從頭到腳都有些發軟,眼前景象發虛變得模糊。

“一兩年比我想象得還長,對不起,沒能更早來找你,沒有更快解決問題,我真的非常抱歉……”蘭波的嗓音因為慌張也有些變調。

她惡狠狠地擡起頭,眼睛裏水光在打轉:“那你現在突然跑來幹什麽?!”

蘭波怔了一下,為了防止她不會趁機掙脫似地扣住她手腕,另一手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一枚皺巴巴的信封。彌雅立刻認出來,那正是她上周投遞出去的那封。

他臉色有些蒼白,将信封開口朝下抖開。

裏面什麽都沒有。

那赫然是個空信封。

蘭波艱難地勾了勾唇角:“收到了這樣的最後通牒,除了扔下一切立刻來找你以外,我還能怎麽做?”

彌雅訝異地盯着蘭波手裏的空信封看了幾秒,突然單手捂住嘴。

“……啊,”她難堪到了極點,全身的血都往臉頰上湧,語聲越說越弱,“我……好像因為太生氣,沒注意有沒有把信放進去就把信封封上寄出去了……”

蘭波呆然屏息數拍,驀地長舒一口氣:“所以,并不是我想得那樣——”

“寫信的時候我情緒很差,也許實際上和最後通牒也差不多。”彌雅別開臉,雙唇和嗓音一同顫抖起來,染上哭腔,“你既然可以扔下一切來找我,那麽為什麽不早點那麽做?一定要拖到現在?!”

“你說得沒錯,我不應該拖到現在。”蘭波苦笑,再次低頭,“對不起。我大概不應該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能不和雙親爆發正面沖突,那只讓父親誤以為我立場不夠堅定。”

“所以現在?”

“解決了。用我弟弟伊萬的話來說,我的表現很吓人,但也奏效到讓他欽佩。”蘭波表情因為慌張而頗為僵硬,有那麽點像做錯了事等待批評懲罰的稚童。他觀察着彌雅的反應,宛如第一次見到她一般仔仔細細,半晌,怯生生地補了一句:“只希望我沒有來得太晚。”

彌雅低下頭,口氣還是很生硬:“然後呢?你又很快要走麽?”

“我之後還得回去收拾一次行李,但在那之後,我哪裏都不去了。我保證。”

她沒吭聲。

蘭波更加慌了,低下去想看清她的表情:“因為還有別的學員向檢方提供證據,調查比預期還要嚴格徹底,第一年你又在語言學校,我不敢來找你。但那都是借口,我确實讓你等太久。這一年半時間比我們相處的時間還要長得多。也許你對自己的感情産生了懷疑。我能理解。”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但我對你的心意沒有改變。彌雅,我希望……請求你再給我一個機會。”

聽到這裏,彌雅再也繃不住,一頭撞進他懷裏,斷斷續續地啜泣:“別說得好像我一定會變心一樣!我……我不讓人省心,這點我很清楚,而你責任心那麽重,我總不能逼着你為了我和親人反目。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嫌我不懂事,總是發脾氣,對我厭煩了……但我太想你了。有時候我控制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蘭波攬住她,低語着親吻她的頭發。

等幾乎要繃斷的情緒終于稍稍平複,兩人不免都有些羞赧。

蘭波輕咳一聲:“所以,停戰?”

彌雅用力颔首。

他微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議:“那麽我們先去吃個晚飯,聊聊近況?”

她再次點頭。

“稍等一下。”語畢,蘭波重新走回屋裏,禮貌又歉疚地和房東夫婦說了幾句,這才小跑回到彌雅身邊,在伸手拉住她之前出聲确認:“我可以嗎?”

彌雅斜睨他,勾住他的手指。他立刻穩穩反握住。

冬夜寒風凜冽,蘭波的手卻很溫暖。

激烈的情緒發洩過後,彌雅整個人有些暈乎乎的,跟着蘭波上車之後,摸索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把安全帶系好。蘭波俯身過來替她找到搭扣,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了一下。

剛才無暇顧及,眼下進了安全的封閉空間獨處,對視也足以令呼吸凝滞。一股久違的悸動攀上脊背,彌雅不禁咬住嘴唇。蘭波見狀眼中閃了閃,沒說什麽,轉而打開前燈駛上被夜色完全塗抹的兩車道。

但只轉過一個拐角,他就再次靠邊停靠。

彌雅訝然側眸。

眼前一晃,蘭波握着彌雅的肩膀,略微側轉湊近,含住她的嘴唇。

氣息變得急促。

分開時蘭波金棕色的頭發亂糟糟的,他顯得有些心虛,但湛藍到妖異的眼睛裏有小小的火苗在蹿,亮得令彌雅身體裏有什麽蜷縮起來。

彌雅用手背壓了壓臉頰的熱度,不用看車窗上的影子,她也知道自己現在定然滿臉通紅。“我其實不是很餓……”她飛快地瞟蘭波一眼又收回視線,慢吞吞舔舐了一記嘴唇,“但有一點渴。”

她清晰聽到蘭波呼吸亂了一拍。

他深呼吸,将緊急停車燈開關撥到關閉。

“我也是。”

車輪急擦過路面發出刺耳的嘶聲。後車燈的影子搖曳拖拽出一個折線,而後筆直地馳遠。

而冬夜還很長。

【FIN】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lilililiiiii和111的手榴彈!

異地戀真難.jpg → 但真愛能戰勝異地

到這裏結束啦!之後都是番外了,後記的話……大概放最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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