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清等等。”
辛清夢聽到狐星河的話語,腳步停頓。他靛青色的紗衣在空中擺蕩出細微的弧度,微微轉頭看向狐星河,仍舊只露出下半張臉。厚薄适中的嘴唇抿着,看不清表情。
狐星河卻從這細微的動作中讀出辛清夢的疑惑。
他似乎是個少言寡語之人,又或者只對陌生人才這樣,能不多說話就不多說話,倒不會給人冷漠的感覺,只讓人覺得他為人內斂甚至有些羞怯。
狐星河三步并做兩步走到辛清夢身邊,仰起頭對辛清夢露出一張笑臉來,眼眸亮晶晶如同一雙墨玉。
“咋倆同齡,又相處得這麽投緣,不妨結識一下呗?”
狐星河嬉皮笑臉地說,一點也不覺得對一個只交談了兩三句話的人說投緣有什麽不對。
倒是辛清夢似乎被狐星河如此直爽的話語驚了一下,帶着鬥笠看不清面容的頭偏了偏,溫和柔順的嗓音帶上些許遲疑:“相處得……投緣?”
狐星河笑容愈燦爛,眼眸半眯,彎成一條線,重重點頭道:“嗯,投緣!”
辛清夢又不說話了,似乎不知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些什麽,索性就沉默了。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如一棵紮根在此處的古樹一般。
狐星河不收話,他也不說話,也不離開,沉默有禮地等待着狐星河是否還有未說完的話語。
這副模樣莫名讓狐星河想起那群整日打坐參禪的和尚道士,心如止水,平靜淡泊,哪怕抄上一天經書也不覺得枯燥。
狐星河嘴角不動聲色抽了抽,大堂人多又嘈雜,五六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燥熱起來,狐星河想了想道:“此處嘈雜,夢清不如同我去樓上雅間煮茶?”
誰知道辛清夢卻搖頭,拒絕了狐星河:“我還有一卷經文未能抄寫,不能與你前去煮茶了。”
他說完仍舊站在原地,靜靜等待着狐星河的話,仿佛要得到狐星河的準許才離開一般。
狐星河見着辛清夢這副模樣,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覺得武睿帝君這最後一個轉世身着實可愛得緊。
眼下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急切,狐星河只好點頭,用一雙分外不舍的眸子看着辛清夢道:“那好吧。”
辛清夢似乎松一口氣的模樣,對狐星河颔首行一禮,聲音也帶上幾分輕松道:“如此我便先行了。”
這一抹山風不再停留,吹拂過狐星河身邊,離開喧鬧的大堂。一雙不染纖塵的深藍色布鞋踩在陳舊的木梯上,樓梯傳來吱呀輕響。
狐星河再次幾步跑上樓梯,跟在辛清夢身後,迎來辛清夢轉頭略顯疑惑的眸光。狐星河揚起下颌笑道:“我也進屋子去,外面太熱了。”
辛清夢颔首,沒有多言,上樓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兩人一前一後向着一條長廊走去,就在辛清夢推開自己屋子時,狐星河也推開了自己的屋子。
狐星河擡頭一看辛清夢房門上的木牌子,木牌子刻着幾個棗紅色的大字——天字三十八號房。
正巧就在狐星河隔壁。
至于狐星河為何今日才在客棧中遇見辛清夢,可能是因為辛清夢也是才來到這間客棧的原因。
辛清夢進屋時朝狐星河看了一眼,狐星河立馬回望過去,便見到辛清夢一下偏頭移開視線,對着狐星河微微點頭,很快進了屋子。
木門發出輕輕的碰撞聲,關上了。
狐星河戀戀不舍地收回眸光,後一腳也進了屋。
這一下午,狐星河基本上就沒離開過屋子。他端着小二才送來的冰涼的荔枝甜水,惬意地半眯起眸子。
白瓷碗中呈着色澤純淨透明的甜水,裏面沉着幾顆剝去籽的剔透晶瑩的荔枝肉,浮着幾塊冰冰涼涼的碎冰塊,上面還點綴着一片清涼綠色的薄荷葉。荔枝的甜香與薄荷葉清涼的香氣交織在一起,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狐星河懶洋洋地躺在坐塌上,只穿着輕薄的白色裏衣和薄的不能再薄的青色紗衣,用瓷勺舀了一顆冰涼的荔枝肉塞進嘴裏,那種涼到心裏的舒适感讓狐星河簡直幸福得想要流淚。
他有多久沒過這樣平靜而舒坦的日子了!
果然遠離混亂的中心是最正确的選擇,接下來他只要寸步不離跟在辛清夢身邊,完成這最後一個任務,等到這四個人元神合一,他就可以順利回歸仙界了。
到時候他在天界的地位将會大大提升,成為與武睿帝君同級的上神,不再是一個天界排不上名次的小小狐仙了。
幻想着回歸天界的日子,狐星河一面留意着辛清夢房間的動靜。自打辛清夢回房間後,房間一直安靜無比,只偶爾能聽到細微的聲響,證明人還在屋子裏。
狐星河簡直好奇得心癢癢,想知道辛清夢在屋子裏到底悶着幹什麽,但為了不讓吓到這個看上去頗為內向的月帝,狐星河只能按壓住自己的好奇,叼着瓷勺翻來覆去在坐塌上打滾。
這一等便是第二日早上。
辛清夢在屋子裏一直不曾出來,連晚膳都是店小二詢問之後送上來的。
狐星河在屋子裏啃着燒雞,無聊得簡直想要撓牆。
等到第二日早上,隔壁房間的木門終于被輕輕推開,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辛清夢的腳步聲很輕,柔軟的布鞋走在地上幾乎不發出聲音。然而就在走到狐星河房門時,狐星河房間的木門“砰”的一聲被推開,讓辛清夢被驚了一下,腳步頓住。
穿着一身淡青色紗衣的狐星河從屋子裏飛撲出來,堪堪在辛清夢面前站定,他一雙眼眸亮如天上星辰,臉頰帶着薄紅,對辛清夢道:“好巧,你也下樓麽?”
辛清夢:“……”
這真的……是巧合麽?
辛清夢沉默無言看了狐星河半晌,在接觸到狐星河目光時,壓了壓自己的鬥笠,将上半張臉遮擋得更徹底,只露出一個白皙的下巴和修長的脖子。
他穿着樸素的靛青色衣服,身上有一種幹淨溫和的氣質,即便面對狐星河這樣的冒失,也顯得有禮有節。辛清夢點頭,回答狐星河道:“嗯,下樓。”
本以為辛清夢只會“嗯”一聲的狐星河,竟然因為辛清夢多出的這兩個字而有些感動。在心中暗罵自己一聲,狐星河笑嘻嘻對辛清夢道:“那一起。”
辛清夢颔首,同意狐星河的請求。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樓梯,立馬就吸引了客棧裏所有人的目光。
實在是這兩人的身形和氣質都太過出衆。
走在前面的辛清夢雖然帶着鬥笠看不清面容,但他的氣質卻遠遠超過衆人,讓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仿佛見到了山谷的清風,有種寧靜而悠遠的感覺。
而狐星河身形纖細,氣質靈動,五官小巧精致,有種少年的青澀感,眼波流轉間又帶着天生的妩媚,讓人見之便生出好感。
狐星河與辛清夢照舊找了處角落入座,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沒過多時,店小二就将小菜都送過來了。
“兩位客官請慢用!”
那店小二走時又回頭看了兩人一眼,只覺得眼前這兩道一青一藍的身影對坐,顯得十分順眼般配,簡直天造地設的一對。
辛清夢依舊點的兩碟素食,狐星河則是點了兩份糕點和一份荔枝甜水。
清甜冰涼的荔枝甜水配着酥軟的糕點,簡直讓狐星河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他一面拿瓷勺舀着甜水,一面用另一只手拿着糕點往嘴裏塞。
相比之下,辛清夢的舉止則要文雅許多,等到嘴裏的都咽下才會動筷去夾下一口,吃相斯文帶着貴氣。
兩人一灑脫一文雅,倒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早上的大堂又坐滿了二十來歲的男子,這些男子來自各地,聚在一起時難免會談論各地的傳聞和發生的一些趣事。
大堂裏的人原本各自讨論着,到後來不知怎的,都議論到一件事情上來。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轟動,幾乎人人都有耳聞,所以到後來幾乎整個大堂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
“聽說景國與炎國兩國國君都在找王位的繼承人。”
“你說奇也不奇怪,這景國國君與炎國國君竟然都沒有子嗣,只能從自己的宗族中來找王儲。”
“我倒是聽說了一個說法,說是這景國國君與炎國的國君都愛上了一個男子,為了這個男子,所以才不娶王妃,更沒能夠留下一個半個子嗣。”
“前段時間不是還有一件大事,景國國君竟然用二十座城池向炎國換一個男寵!”
“不知這男寵到底是什麽天姿國色,竟然能同時魅惑住兩個君王,此事簡直聞所未聞。”
“哎你們說,這明國的國君也沒有迎娶王妃,也沒有子嗣,會不會也被那男寵迷惑住了……”
這個猜測一出來,頓時讓大堂中的其他人悚然。
有人接着聯想到月國:“咱們國家的國君不也是沒有迎娶王妃麽……”
正坐在狐星河對面的月國國君辛清夢:“……”
夾菜的筷子忍不住一抖。
好在大堂中立馬有人反駁:“瞎說什麽,咱們國君是因為一直在跟随神仙修道才下山來。再說了,咱們國君也算是半個仙人,怎麽可能同那些國君一樣,被一個小小的男寵迷惑住?”
正在啃糕點的狐星河眯了眯眼,又舀了一勺荔枝甜水,當聽笑話一般,津津有味地聽着衆人的讨論。
這時,大堂中有人嘆一口氣,一拍案桌義憤填膺道:“這男寵簡直是個妖精,否則怎會有這般迷惑人心的本事!迷惑得那兩個君王連國也不要了!”
又有人道:“不過明國的國君應該沒被迷惑吧,畢竟那是出了名的煞星,就連妖怪都怕被他克死吧。我看着明國國君之所以沒有王妃,都是因為命格太兇,注定一輩子無妻無兒無女。”
衆人對邬易烈天煞孤星的傳聞也早有耳聞,又有人讨論起邬易烈的事情來。
一個男子顯然對邬易烈的事情有所了解,心中戚戚然道:“此事絕非虛假,我是明國過來的人,我的哥哥曾是明國國君的護衛,就因為待在明國國君身邊,被明國國君所克,竟然在騎馬的時候被馬甩下來,撞到一塊堅硬的石頭上,當場死去!”
男子講的事情讓衆人覺得不可思議,同時引起衆人的興趣,因此話題又從狐星河身上落到了邬易烈身上。
這一早上,狐星河饒有趣味聽着衆人的讨論,滿足的抻了個懶腰。
這邊辛清夢也已經吃好了,狐星河還以為辛清夢會回到房間繼續抄寫經書,沒想到辛清夢對狐星河颔首之後,卻是轉身朝着外面走去。
狐星河連忙追上辛清夢,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辛清夢後面,追問着辛清夢:“你要去哪裏?”
辛清夢似是沒料到狐星河會追在自己後面,腳步略微一停頓,回答狐星河道:“四處走走。”
狐星河眼眸頓時一亮,他步履歡快地跟在辛清夢身邊,像一只難得出來放風的小動物,見到辛清夢腳步頓在原地,他一點也沒有自覺地轉頭催促辛清夢道:“愣着幹嘛,快走啊。”
“啊……?”辛清夢的嘴唇忍不住微微張開,似乎沒料到會有狐星河這般一點也不見外之人,他潔淨修長的手指壓低帽檐,終究是“嗯”了一聲,與狐星河并肩而行。
兩人一左一右在街上行走。
狐星河發現辛清夢雖然姿态平靜,但在見到街上一些新奇物品時,還是會駐足片刻,等到看夠了才會離去。
他就像是一個初入世事,對世間的事情一無所知卻又感到好奇的孩子,心裏始終保留着一份天真,但又因為自身性格的沉靜,這份好奇表現得十分內斂。
若不是狐星河始終在留意辛清夢,只怕也看不出來。
狐星河早知道辛清夢從小就在山中修道的事情,從辛清夢的性格來看并非是一個留戀世間繁華的人,因此也更不明白辛清夢為何要突然下山,還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辛清夢為什麽要尋找一個二十二歲年紀的男子,而且自己還要離開王宮,隐瞞身份在王城中游蕩。
狐星河忍不住試探問道:“夢清不是王城中人?”
狐星河說完這句話,便見到辛清夢微微偏頭,眸光似落在他身上,他沒有立即回答狐星河的問題,而是在思索之後才道:“是也不是。”
他回答的十分認真,并不是随口胡謅,從他表現的性格來看也不像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狐星河揚了揚眉:“這是什麽意思?什麽是也不是的,到是把我說的有些糊塗了。”
辛清夢繼續往前走着,像是在默默感受着王城中的風土人情一般,他從狐星河身上收回眸光,用溫和的聲音解釋道:“我雖是王城中人,卻并非在王城中長大的。”
狐星河聽到這話,便知道辛清夢是真的沒有半句謊言,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能告訴狐星河的都盡量告訴了。
狐星河點了點頭,又笑着問道:“那你是在哪兒長大的?我怎麽感覺夢清你好像很少出門,有種第一次上街的感覺呢。”
這個問題比之前的更近一步,狐星河也只是随口一問,并不期望辛清夢會回答。沒想到辛清夢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竟然老老實實回答了狐星河這個問題。
“我從小跟着我師父長大,一直住在……住在山野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
狐星河聞言,簡直想用手擋住自己的面頰。他甚至覺得辛清夢實在是太過老實,以至于自己心中産生了微妙的感覺,仿佛自己變成一個欺騙小道士的壞狐貍。
因為心中這一點點的負罪感,狐星河叫住一個賣糖葫蘆的老人,買了兩串糖葫蘆。
那老人頭發花白,背部微微佝偻,一看便是飽經生活磨難的苦命之人。被狐星河叫住時,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手在洗得發白的衣服上擦了擦,連忙從扛着的糖葫蘆架上取了兩串糖葫蘆遞給狐星河,結結巴巴道:“兩文錢,大人。”
狐星河一見這老人,忍不住微微嘆息,這也是一個苦命之人。
他從老人手上接過糖葫蘆,直接給了老人一粒碎銀子。老人接過手中碎銀子時,并沒有流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反而叫住狐星河,用一副老實巴交的語氣道:“大人,大人,這實在太多了!”
狐星河擺了擺手:“你接着吧,你也不容易。”
讓老人聽到這句話一時間竟愣在原地,松弛的眼皮包着兩包渾濁的老淚,說不出話來。
在狐星河做這件事時,辛清夢一直在旁邊靜靜的等候着,如同一棵沉默無言的山松。他看向那蒼老的老人,似乎想起了什麽,手指壓低帽檐,嘴唇抿了抿,一直望着老人消失在人群中。
狐星河轉頭,笑眼彎彎地看着辛清夢,從背後拿出一串糖葫蘆,幾乎遞到了辛清夢的嘴邊,對辛清夢笑道:“糖葫蘆你嘗嘗,你在山上應該沒吃過吧。”
狐星河還特意貼心道:“是素的。”
辛清夢看着那串糖葫蘆發愣,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拒絕,狐星河已直接将糖葫蘆塞進了辛清夢的手中。
兩人手指接觸時,都感受到從彼此之間傳來的溫熱觸感,這種肌膚相親的感覺,讓辛清夢一下收回手,手中還拿着那串用竹簽穿成的糖葫蘆。
狐星河美滋滋地将糖葫蘆塞入口中,那甜滋滋的味道一下湧入心中,他愛死這民間的小玩意兒了,比天界的食物好吃到不知哪裏去。
天界的仙人們根本不屑這凡間的物品,吃的都是仙丹蟠桃,這些東西在天界的仙人們看來都是污濁之物。
不過狐星河卻沒有此種觀念,在人間生活得痛快極了。
糖葫蘆身上的脆皮糖衣像冰渣一樣被咬破,融化在口中,而後山楂酸酸的味道彌漫在口中,讓人津液頓生,甜與酸混合成一種奇妙的味道,讓人忍不住吃了一顆又一顆。
很快狐星河就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蘆吃完,轉眼一看辛清夢,手中還拿着那串糖葫蘆,不知該丢還是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狐星河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一拍腦門兒道:“這下真是好心辦壞事兒了!”
辛清夢的目光落在狐星河身上,似帶着微微的疑惑。
狐星河直接拉住辛清夢的袖子,轉頭頗為焦急的對辛清夢道:“我們得找到賣糖葫蘆的那個老人。”
辛清夢微微偏了偏頭,似乎還是不明白狐星河的意思,他擡的手想要壓低自己的帽檐,才驚覺自己手中還拿着那串糖葫蘆,于是抿了抿唇,只能作罷。
他雖然不懂狐星河為何想要那麽急切的找到那個老人,卻并沒有反對,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狐星河拉住了袖口,輕聲道:“走吧。”
然而老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一眼望去都是行人,根本找不着老人的身影。
狐星河剛才忙着吃糖葫蘆去了,也沒留意老人是朝哪個方向走的。辛清夢突然邁步朝着一個方向走去,靛青色的衣擺在空中劃過微小的弧度。
“這邊。”辛清夢道。
狐星河跟在辛清夢身後,朝着前方走去,然而走了一路還是沒有見到老人的身影。狐星河仔細想了想,覺得老人應該是出城去了,心中頓時着急起來。
他拉着辛清夢的袖子,直接奔着城外走去,一邊轉頭對辛清夢道:“去城外找找。”
他之所以這麽急切想要找到老人,正是因為自己給的那塊碎銀。老人眉宇間黑氣萦繞,顯然是大限将至的氣色,這個時候他給的那塊碎銀子無異于催命符。若是有心人見到老人身上的銀子,難保不會生出惡心,幹出謀財害命的事情來。
辛清夢點頭,眸光一直落在狐星河拉扯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上,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麽,終究是沒說出口,就這麽自暴自棄地任由狐星河拉扯着自己。
狐星河腳步如風,拉扯得辛清夢也只能加快腳步,兩人如一陣風一般穿過人群,徑直奔向金桂城南面的出城口。走這個方向對應的也只能是南面的城門。
兩人一路過了城門,跑到城門外,又為難起來。
只見城門外路徑衆多,根本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狐星河此時若變成狐貍的形态,倒是能循着氣息找到老人的蹤跡,不過身邊跟着辛清夢,卻是不能使用這個辦法。
辛清夢突然道:“讓我試試。”
狐星河忍不住看了辛清夢一眼,就見辛清夢嘴唇動了動,輕聲道:“你先放開我。”
狐星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直扯着辛清夢的袖子。這辛清夢也跟個悶葫蘆一樣,一直任由他這麽扯着,直到迫不得已才開口。
狐星河忍了忍笑,還是沒忍住,噗嗤一笑。
辛清夢收回自己的袖子,一直避開狐星河的視線,他伸手從旁邊的樹上折下一條枝桠來,轉身背對着狐星河。就在狐星河以為辛清夢要念口訣,掐手指時,辛清夢突然把樹枝往身後一丢。
樹枝落在地上,正好指向一條小路。
狐星河:“……這樣就好了?”
辛清夢用手壓低自己的帽檐,只露出白皙光潔的下巴,聲音從帽檐之下傳來:“嗯。”
狐星河:“……”
他很想對辛清夢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羞澀,反正戴着個帽子別人也看不到你的臉。
兩人朝着樹枝指向的小路快步趕去,走了約摸半炷香,突然聽到前面傳來老人的聲音。前方是一截彎路,直接拐向山坡的另一面,是以狐星河只能聽到老人的聲音,并沒有看見老人的身影。
老人似乎是被人圍堵着,不住求饒道:“求各位大爺放過我,我的孫兒還等着這點銀兩看病!老朽這就給你們磕頭了!”
就聽得有人道:“大爺我也等着銀兩看病呢,已經好多頓沒吃過飽飯了,這次遇上我只能算你倒黴。”
周圍頓時傳來衆人的哄笑聲。
狐星河聞言,眸子裏騰地蹿起一股火焰。他拉住辛清夢的袖子,直接從拐角裏走出來,冷冰冰的一張小臉環視着衆人,一眼便見到跪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的頭重重磕在地面上,眼裏包着渾濁的老淚,花白的頭發散亂,扛着的葫蘆架被丢在一旁,糖葫蘆散落得到處都是。
老人擡起頭見到狐星河的身影,頓時驚訝地瞪大眸子,而後滿面惶恐,一個勁兒沖狐星河說道:“大人,你怎麽在這裏?快走,快走啊!”
“大人?”那個一臉兇神惡煞的漢子聞言,目光頓時亮了起來,上下打量着狐星河。當他看到狐星河那張精致勾人的臉時,眼中頓時流露出貪婪的神色:“真是個美人兒,大爺還從未見過這麽标致的人,不如給大爺舒坦舒坦?”
除了這個兇神惡煞的漢子之外,圍堵老人的還有其他三個人,都是正值壯年的漢子,穿着破爛肮髒的衣衫,一副游手好閑的模樣。
他們見到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眼中紛紛流露出驚豔,用下流的目光來來回回掃視在狐星河身上,拼命咽着口水。
那老人重重在地上磕着頭:“銀子我給你們,求你們放了這兩個大人!”
那兇神惡煞的漢子直接一腳踹向老人孱弱的身體,想将老人踹倒,嘴裏還不停罵罵咧咧:“滾你個老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
可他的腳還沒有觸碰到老人,突然就發出一聲慘叫,一塊石子橫空射來,重重擊打在他的膝蓋上。
“咔噠”一聲脆響,那漢子的膝蓋直接被這石子砸得粉碎,整個人如一塊沉重的石塊砸在地面上。大漢疼得不斷發出慘叫聲,臉上煞是蒼白,豆大的汗珠瞬間打濕衣衫。
而另外三個游手好閑的大漢見勢不好想要開溜,又有三顆石子橫空飛出,帶着破空之聲砸在衆人的膝蓋窩中。
一時間四個窮兇極惡的漢子全都倒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慘叫起來,泥土糊了滿身滿臉。
狐星河走上前攙扶起老人,那老人似乎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當場給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跪了下來,涕泗橫流道:“這回若是沒有大人真的就完了,我這把老骨頭去了沒關系,可是……可是……”
老人哭得說不出話來,狐星河安撫好老人之後,轉頭才發現那四個大漢都已經暈了過去。
辛清夢站在四人中間,頭戴鬥笠,衣擺被風吹得紛飛,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他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竟然将這四個人都控制住了。
狐星河有些驚訝,他以為辛清夢手無縛雞之力,沒想到辛清夢還有這樣的本事。
被狐星河這樣看着,辛清夢似乎又感到不好意思了,他偏過頭,聲音輕柔如山間的溪水:“他們會暈一整天,先走吧。”
狐星河笑嘻嘻點頭,扶着老人向着辛清夢走去。老人身上沾了不少黃土,腦門上還被碎石磕破,正淌着血液,看上去狼狽不已。
狐星河本想帶着老人回城去醫館看病,但老人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老人嘴裏一直念叨道,這銀兩是要留給他的孫子看病的,他用不得。
沒辦法,狐星河只好跟着老人去了老人的住處,打算帶着老人和老人的孫子一塊兒去城裏的醫館治病。
辛清夢默默跟在狐星河與老人身後,一雙深藍色布鞋走過這崎岖的小路,鞋面上卻不染纖塵,幹淨得就像一雙新納的布鞋一般。
走了約摸半炷香時間,狐星河望見前方山腳下的一間茅草屋。走近了看,才發現這間茅草屋十分破舊,牆面破爛不堪,房屋上的茅草也稀稀零零,仿佛經歷太多風吹雨打,随時可能坍塌掉一樣。
離茅草屋還有五十米的距離,老人突然加快步伐,沖屋子裏喊道:“茂兒,茂兒,有客人來了!”
沒過多久,那用竹條編織的竹門從裏面被推開來,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那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一雙眼珠子烏黑發亮,正亮晶晶的看着狐星河的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飾地喜悅。
小男孩扶着牆,想要趕着去迎接自己的爺爺和到家的客人,但是沒走兩步就不得不停下,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些許。
狐星河注意到小男孩雖然長得虎頭虎腦,但身子卻十分虛弱,孱弱得好像田地裏新長出來的秧苗,風一吹就能吹折,給人一種頭重腳輕之感。
老人連忙上前,用手扶住搖搖晃晃的小男孩兒。那小男孩站都站不穩,只能扒住老人的腿才能勉強站立。
辛清夢在看到那個小男孩時,嘴角微不可見地沉了沉,身上的氣壓也驀地沉了下來,似乎是有些生氣。惹得狐星河側目,忍不住問道:“夢清,你怎麽了?”
辛清夢用手壓着帽檐,在狐星河的詢問下,嘴唇抿了抿,輕聲道:“是邪術,有人在這個男孩身上施了邪術。”
狐星河沒想到辛清夢憑肉眼也能看出這一點來,心中對辛清夢的驚訝又多了幾分,對辛清夢口中的老師也有幾分好奇起來。
這小男孩的确是被人用邪術所害,小男孩的腿上纏繞着一股黑氣,正是這股黑氣才導致小男孩身體如此孱弱,甚至連勉強站立都十分艱難。
這種情況即便是看大夫也是無法醫治好的。
不過小男孩也還算幸運,機緣巧合下遇到了狐星河與辛清夢兩人。
那老人彎腰攙扶着小男孩,小男孩突然見到老人頭上的血口,立馬驚叫起來:“爺爺你頭是怎麽回事?”
小男孩想用手指去觸碰老人的額頭,又怕這樣會讓老人受傷的傷口更加疼痛,一時間猶猶豫豫,兩只烏黑的大眼睛頓時包裹着淚花。
小男孩抽噎道:“爺爺我給你吹吹……”
老人嘆口氣,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用手攙扶着小男孩,走到狐星河與辛清夢面前。
“孩子就是這兩位大人救了爺爺,還要帶你去看大夫,他們都是好人。”
那小男孩兒立馬大聲沖狐星河與辛清夢道:“謝謝哥哥。”
老人原本準備今天就帶小男孩去城裏看大夫,然而辛清夢卻在這時開口道:“孩子的父母是不是死了?”
這突兀的一個問題問得老人與小孩兩人都愣住了,小男孩臉色一瞬間蒼白起來,兩顆淚珠一下子滾落出來,低聲抽噎起來。
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邀請狐星河與辛清夢進了屋子,老人蒼老的面容顯得有些局促:“大人見諒,實在是沒有茶水招待。”
狐星河撩開衣擺,坐在了坐墩上,而辛清夢也無比自然地入座,姿态如行雲流水,正好沒有因為環境的破爛不堪而表現出一絲的嫌棄。
狐星河與辛清夢的動作大大緩解了老人緊張的心态。老人看了眼躺在木床上的小男孩,用手捂住眼睛,聲音哽咽。
“大人說的不錯,這孩子的父母都已經去了……”
他用滄桑的語調道:“這孩子命苦,才一歲就沒了爹娘。他爹他娘都是老實巴交的好人,沒想到年紀輕輕就雙雙病逝,留下我這個老人和這個還在吃奶的娃娃。”
“我好不容易把這娃娃養活,沒想到這孩子這麽小就得了怪病,站都站不起來。我實在是沒法子,沒錢帶娃娃看病……真怕哪一天我突然死了,留下這麽一個小娃娃怎麽辦啊……”
老人說到這兒傷心哭了起來。一直躺在床上的小男孩見到老人這副悲傷的模樣,也用手背抹着眼淚,安慰他爺爺道:“爺爺不會死的,爺爺不會死的……”
辛清夢突然道:“孩子的父母都是病逝的?得了什麽病?”
老人抹掉眼淚,這段往事他記憶得十分清楚,因此不需要回想就直接說了出來:“這病發得急,前一天兩人還好好的,去地裏種完地回來,當天夜裏人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全身青黑。我去請了大夫,大夫也看不出是個什麽病,只開了一些解毒的草藥就走了。”
“兩人在床上躺了半月,身子逐漸變得腫起來,身上流着黃色的水液,一按就是一個凹坑。有人說他們這是中了邪,我到處求人給他們看病,求不到人啊,眼睜睜看着兩人斷氣……”
當時那幅場景老人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兩張木床上分別躺着兩個全身青黑發腫,面目全非的人,兩人身上不斷流淌着黃色的體|液,幾乎打濕床榻,體|液流到地面,散發着陣陣惡臭,熏得百米內都能聞見這味道。
老頭眼睜睜看着兩人突然發出痛苦的呻|吟,手伸向半空中,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驚恐的畫面,他們開始用手撓着自己身上的皮膚。
手指撓破皮膚,體|液就像被戳破的水泡,不斷流出來……
兩人就這麽凄慘不堪的死去了。
死的時候草草下葬,老人連副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只能用草席包裹着兩人的屍體,将兩人合葬在了後山之中。
狐星河光是想想那個畫面,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只恨那個用邪術的人太過殘忍,簡直喪盡天良。
辛清夢聽完老人的講述,一直處于沉默的狀态。
老人惶恐不安地看着辛清夢,擔心是不是自己講述得太過具體,以至于讓辛清夢心生厭惡。
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