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有什麽天賦,那一定是能在完美的時機地抛出錯誤的問題。彌雅想。
“你可以拒絕回答,”她勾唇,“那也是一種答案。”
蘭波沉默片刻,突然将引擎熄滅。
彌雅征詢地一偏頭。
“在車庫長時間亮着前燈不走有些顯眼。”
“所以你願意和我繼續這個話題?”
蘭波的臉孔蔭蔽在燈光照不到的影子裏,他的語調還算平靜:“我之前刻意很少去想之後會怎麽樣,還有該如何處理和你的關系。确保你畢業是第一要務。我很清楚這是個借口,實則是我缺乏決斷的勇氣。這一次我依舊可以用‘還不知道’敷衍,但還會有下一次。”
他看着儀表盤上的燈光也暗下去,略微垂頭:“剛才安德雷的出現讓我覺得,也許是時候了。”
彌雅全身緊繃。
“但在聽我的說法之前,能不能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蘭波依舊看着前方,彌雅無端認為那是因為他無法看着她問出接下來的話。
“我到現在為止所做的一切,是否幫到你了?”
彌雅愕然張開嘴唇。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
“這……當然,”蘭波的問題過于荒謬,彌雅一時卡殼,“……難道我還能給出別的答案?”
青年微弱的笑了一下:“在我和你剛認識的時候,你會否定我所做的任何事。”
近兩個月前的心境已經變得模糊,彌雅嘗試着回想,不由為自己對蘭波觀感的變化而不可思議。她想要聽到蘭波的真心話,因此決定以前所未有的坦誠自述。
——這招也是從蘭波那裏學來的。
“活到現在,我人生裏出現過好幾次重大的變化。十二歲時離開福利院是一次。但過了八歲,确認不會有人來領養我之後,我就多少清楚等待着我的是什麽。為帝國效力。而且那時候少年軍承擔的戰鬥任務還很少,戰線很遠,宣傳當然鋪天蓋地,但我一出生世界就是那樣,所以也稱不上什麽劇變,只不過換了一身制服。”
“加入少年軍大概一年多之後,少年軍開始投入前線。我第一次離開首都圈,第一次上戰場,但那時候我所在的連隊負責的都是遠程操控無人機,又或是戰鬥機械這類要求迅速反應的任務,實話說,頭一回擊毀敵人的戰車之後……即便知道我殺了人,而且不止一個,但我還是什麽感覺都沒有。隊裏其他人也差不多。因為看不到真的屍體,敵人也只是一個地圖上的紅點,一個落到準心上就要擊中的目标,就和模拟游戲一樣。”
“最後三年,前線後退,丢掉了西南方工業大區之後,精密戰鬥設備供給鏈斷了,現有少年軍升格成了精英部隊,大幅新征收進來的那些人……現在營地的大部分人,他們成了普通成員。有作戰經驗的精英部隊,包括我,去填補大人不夠的空當。”
彌雅幹澀地眨了眨眼,在腦海深處鮮活跳動的無數插曲和細節變得滾燙,仿佛要燃燒起來。然而關于那三年,她無法訴諸唇舌。之前與克拉拉在屋頂長談的那一晚也是。即便對蘭波,正因為是對蘭波,無法說得詳細。有些事即便想要化作音節,也只頑固地卡在喉頭。她清了清嗓子,簡單地道:“那三年改變了我。但我沒什麽好說的。”
“然後是帝國軍戰敗。”
戰争在彌雅出生前開始,對她而言,停戰不是回歸正常,是陌生的開端。這種改變很多時候似乎只是文字游戲,一個名詞被另一個取代,一種表象擠掉另一種:立憲帝國成了聯邦,地圖上國境線劃出的陰影部分縮小很多,旗幟從一種顏色換成另一種,國歌曲詞變化,少年軍成員成為待改造的學員;甚至于說,味道和廠商都沒有分毫改變的食物改頭換面,換了個品牌和商品名,或者說回歸了彌雅不熟悉的“原樣”。
但也有更實質的,從看得到的天空到夜間聽得見的聲響,各色各樣可以用身體發膚感覺到的更疊。彌雅對帝國的愛與熱情可能要比許多同伴要少,但這不代表她夢全心全意地張開懷抱,迎接這個對少年軍黑制服充滿沉默的敵意的新秩序。有些時候,她甚至會想念有警笛、爆炸聲和飛行器呼嘯的夜晚,她無法忍受宵禁後比死更寂靜的安寧。
“再然後是他。于是世界和我都徹底變樣了。”
她側眸:“最後,是你。”
“停戰對大多數人來說應該是好事。但對我來說,是我熟悉的世界的死。只有你的出現……對我肯定是好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彌雅忽然害臊起來,她反手按了一下發燙的臉頰,“你當然幫到我了。從沒人做過和你同樣的事。”
蘭波雙臂支在方向盤上,低下頭輕輕吐氣。
“我說完了。這樣的答案足夠了麽?”
“綽綽有餘。”
“那麽,”彌雅抓住自己的手臂,“輪到你了。”
蘭波颔首,沒有再推诿,直入正題:“對于你畢業之後,我設想過兩種情況。”
“最理想的情況下,你成功申請到交流項目,前往海外留學。然後——”他唐突地停住。但彌雅從空白中讀出了潛臺詞:然後你很快就會忘了我。
她手指握成拳,反駁的話語将要脫口而出。
蘭波微笑着看她一眼:“另一種情況。你留在聯邦,在國內的學校就讀,又或者謀取別的出路。用不了很久,你也會遇到很多新的有意思的人。”在彌雅惱怒地插口之前,他便将議題推進到最重要的部分:“而不論是哪種情況,只要我對你而言還是必要的,只要那是你所願……”
他以溫和的口氣吐出最重要的結句:“我不反對繼續現在的關系。”
“不反對繼續現在的關系……”彌雅感覺不到什麽喜悅,略微嘲諷地重複,“我應該換個問法。不止是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關系,我想問的是更進一步,是你願意到哪一步。”
蘭波愧疚地垂下眼神。
“還是因為你不允許自己快樂?”
他話中顯露出自嘲的意味,卻沒多解釋:“現在和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情況有些不同。比起這個,重要的是你需要什麽。”
彌雅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惱火,幹脆将話說滿:“那麽,如果我說一輩子都需要你,你就會答應?”
蘭波想要作答,她伸手以指腹阻住。
猶如害怕呼吸會吹落她指尖停駐的薄如蟬翼的花葉,他短促地屏息。
青年的嘴唇意外柔軟,彌雅分神了足足一拍才說道:“回答我之前好好想一下。我會當真的。”
語畢,她徐徐縮手。
蘭波像一尊塑像,不說不動。
彌雅驀地擡頭,盯着蘭波在車內陰影中顯得幽邃的眼睛,以觸碰過他雙唇的指尖壓着自己的唇瓣抹了一遭。她知道他看得很清楚。而後,她有些悲哀地嗤笑起來,以挑釁的語調宣稱:“這就是我現在能得到的、最接近你的吻的東西了。”
下一秒,她有些遲緩地想道:可能是黑暗蒙騙了感官,蘭波好像變近了。
并非錯覺。他單手搭在副駕駛座側邊,向她俯就,速度緩慢,對他來說,這麽個幅度不大的動作也十分艱難。
心跳聲突然震耳欲聾,彌雅的思緒和身體仿佛陡然過上了流動快慢差異巨大的兩重時間。念頭裏指腹确認過的觸感覆在嘴唇上已經演習了數遍,鼻端捕捉到的古龍水氣味卻只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但蘭波與她的距離已經縮小到足夠聽清他不甚平穩的呼吸。
蘭波的藍眼睛閃爍着,那是思緒最後的博弈中飛濺出的火星。
她聽到駕駛座套被揪緊發出的細聲。
繼續下去,他真的會吻她。
彌雅察知這點。冰冷的求知欲卻不合時宜地攀上她的後背。如果另一個過得一團糟的小姑娘出現在蘭波面前,他是不是會把為她做的一切對那個她也做一遍?如果不給她一個吻她就可能落回泥沼裏,他是不是也會這麽湊過來親她?彌雅想要相信蘭波不會。他對克拉拉的态度就更禮貌客套。但那也是因為克拉拉和她不同。既然蘭波會因為她一次次的脅迫破格,如果別無選擇,他也許會做同等的妥協。除非——
她一個激靈。
蘭波立刻停住,卻沒後撤,隐忍的吐息依舊比正常狀态要快。
彌雅想在他眉眼間找到着迷的痕跡。但太暗了,不足夠她看清。她無法分辨蘭波湊近究竟是因為感到必須那麽做,還是說真的想要那麽做。
哪怕蘭波會對任何人做同樣的事,她還是渴望他的吻。但她更加渴望一個明白。而從一開始她就說得很清楚。她想要特別,獨一無二。
事到如今,她反而沒有勇氣質詢他對她有沒有哪怕一絲對異性的喜愛。
彌雅抓住蘭波的衣襟,顫聲問:“對你來說,我是什麽?”
蘭波注視她,顯得有些茫然,試圖厘清到底是怎麽成了現在的狀況。良久,他才以難解的口氣低語:
“一場美麗的災難。”
“這是什麽意思?”
他笑了,和他平時溫和的笑容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什麽在餘燼下飛快攢動後又歸複沉寂。
彌雅還要追問,蘭波卻倏地俯近。問句便就此被遺落了。
令彌雅失望的是,他的雙唇落到別處,只在她的發絲上停了須臾;比額頭上的那一個吻要長久,但她回過神時已經開始消散。
引擎電源接通,車燈亮起,蘭波目視前方:
“你另外那個問題,我會認真考慮如何作答。”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已經夜深了,容我起床再回之前的評論。大概還有十章可以正文結局-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