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46 章 零下四十六

“你在哪裏?”

耳機另一頭片刻沉寂。

“彌雅?”蘭波竭力令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驚慌。

彌雅終于應答,恍若在陌生森林深處醒來的稚子,茫然無措:“我……在客廳。索默太太的客廳。”她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周圍好黑……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附近有沒有窗戶,或者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

“有的,旁邊就是陽臺。”

“那麽現在慢慢地走過去,”蘭波突兀地停住,他不習慣給人發號施令,但感到眼下不得不那麽做。他必須擔當主導者,控制局面,穩住彌雅,“不要急,一步一步走過去,小心不要撞到家具。”

過了須臾,拉門滑動的響聲模糊傳來。

“我到陽臺上了。”彌雅說完就停住,像在等待他的下一道指令。

“你現在看着的是什麽?告訴我。”

彌雅異常乖順,有問必答:“栅欄,後面那棟房子的後院,樹,很小的腳踏車,再旁邊也是房子,還有……”

驚訝的一拍停頓。

“月亮。是滿月,”她喃喃,“可它完全沒照進房間裏來。”

蘭波看向西邊天空。皎潔的銀白色月盤再繼續下沉,就要隐到地勢更高的樓後。

“現在我也正看着月亮。和你看到的是同一輪。”

話出口,他才略微怔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彌雅輕聲問:“你呢?你在哪?”

“我在教員宿舍的陽臺上。”

“從你那裏看得到什麽?”

蘭波苦笑:“你非常熟悉的景色。”

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描述給我聽。”

“一片漆黑的營地,只有大門那裏的崗哨有光。月亮還沒落下去,所以連運動場都能看得清楚。遠處有巡邏的燈,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在樹蔭裏,倒是有些像星星。現在走到樹林後面去,徹底看不見了。在更遠的地方,大致可以看得到一些城區的輪廓。但很模糊。”

蘭波緩慢挪動視線,月光像泉水,淌過視野和皮膚表面,在他身體深處喚起一種奇妙的幻覺,仿佛站在這狹窄陽臺上的不止他一個人,他不禁低語:“彌雅?”

“嗯,”短暫的停頓,“我看得見。”

她又說:“我知道這聽上去傻透了。可剛才我竟然覺得你就在我旁邊,或者說,我到了你身旁。”

蘭波看向身側,最後沒有直接應答。

彌雅總是有勇氣說出其他人猶豫良久後緘默的話。

而這仿佛要沖進聽者胸口的莽撞不止和年輕有關。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蘭波重新仰頭注視圓月,仿佛在透過它直接發問。

彌雅愣了一下,似乎這才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麽:“我差不多冷靜下來了。”

“有沒有受傷?”

“沒有,幸好我剛才沒有進廚房,否則就說不準了。”彌雅忽然想到了什麽,變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蘭波無端猶豫了須臾,才如實說道,“你能想到聯系我,我很高興。”

“真的?”通訊另一頭是略微帶刺的懷疑口氣。

他苦笑:“我沒有必要撒謊。”

“可你之前從沒刻意說過讨我歡心的話,啊,原來如此,”彌雅輕笑,“你根本沒想到要讨我歡心。你真的只是純粹那麽想。”

道歉的沖動幾乎抑制不住。壓在身上的罪責因為無法否定她的話而又添重荷,蘭波轉身面對玻璃門。自己的身影輪廓映入眼簾,他打了個寒顫,轉開話題:“索默太太呢?”

“在樓上。”

蘭波訝然沉默片刻:“我告訴過她,你睡眠有些障礙,可能需要陪伴。我以為——”

彌雅的态度已經完全恢複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鬥的惡魔,顧不上我。”

蘭波沒有否認這點,但還是說:“明天我會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讓她讨厭我。”

蘭波怔了怔。

彌雅也因為自己竟然說出這話而感到不可思議,再度開口時,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緒,比起感謝更像控訴:“以前我根本不會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厭我。我的确變了,因為你。”

“你讨厭這樣的改變?”蘭波對抛出這個問題的自己生出一絲刻骨的厭惡。

他很清楚答案。

無情的月光過于澄澈,觸及之處盡是水銀做的明鏡,照出心靈最幽微的褶皺,包括那些寧可視而不見的部分,将細紋擴大為潮湧。

蘭波又一次地質問自己,他以好意為名義引領彌雅走上的道路對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贖”?他真的有資格為她決定好壞嗎?但他沒有将這份疑惑與彷徨表現出來。

彌雅需要他在這件事上堅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現得比實際更自信。

蘭波轉而想,也許他希望看見的明天對彌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個結局無疑是壞的。她不該在改造系統中蹉跎歲月。彌雅·杜倫犯過錯,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無法得到一個光明的未來,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後,彌雅嘆了口氣,以古怪的口吻道:“我變得軟弱了。”

少女的吐息傳遞到蘭波這裏,像嗔怪也像撒嬌,再度營造出她就貼在他耳際的錯覺。頸側血液的脈動驟然變得異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張。他還沒有魯鈍無知到不清楚這一瞬間的悸動是什麽。

況且這并非首次。

彌雅是蘭波此前人生鮮有機會接觸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險、陌生、與體面文雅這樣的詞彙無緣,觸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規矩,是不止一種意義上的禁忌,卻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熱烈到幾近決絕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線闖進他視野正中,那明白寫着為他而消融的堅冰,她狡黠閃爍的、帶着侵略性的綠眼睛,意圖露骨卻并沒有因此減損效果的小伎倆,所有都驚心動魄。

蘭波禁不住設想,如果在更早的時間點,或是以另一個身份相遇,他是否會毫無抵抗之力,飛快地落敗投降。

這個念頭令他恐懼。

他猝不及防與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對視,又或是無意瞥見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時,心頭湧現的也是類似的感情。

彌雅等了一會兒,有些不高興:“你不說話了。”

蘭波驚醒,頗為狼狽地拾起剛才的話題:“向人求助不是壞事。索默太太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置評:“你還沒有問我今天為什麽會這樣。”

“我不想勉強你回憶,等天亮之後,或者別的讓人感覺更舒适的場合再說也不遲。”

“沒關系,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她短促地笑了一聲,“今天文理學校的老師課後留我多說了幾句。”

蘭波克制地問:“說了什麽?”

彌雅卻沒立刻回答。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在誘導他往險惡的方向想,借此試探他。即便明白多半沒有什麽,他還是感到喉嚨發緊,無法自如地重複一遍提問。

“他是個很和氣的老先生,誇獎我考試時寫的問答題答案。”她頓了頓,幾近冷漠地說道,“我意識到,如果沒有斯坦,如果沒有他的‘教導’,我是寫不出那樣的答卷的。”

“彌雅——”

“沒有別的,只是這樣。是我反應過度了。”

蘭波平靜地認可她的解釋:“如果你想要這麽說。”

彌雅在另一頭打了個寒顫。他感覺得到。

蘭波知道自己有些時候過于遵循“正确”而欠缺人情味。但他認為那是必要的。譴責他沒資格獨斷地決定什麽是正确的聲音在意識深處響起,音量很低,不夠有力。

“你不需要抹殺他整個人格來為他判罪。你不需要抹消他對你的所有影響來證明什麽。你不必否定曾經被他傷害,”這麽說着,他由衷感到滑稽,唇角上揚。人的确最擅長給出自己無法實踐的建議,“那些傷疤也是你的一部分,沒有也不會摧毀你的閃光點。”

“是麽?”彌雅啞聲反問,“那你倒是告訴我,我有什麽閃光點?有什麽……是不會被肮髒的過去蓋過的?”

蘭波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得太快,否則那會像是拿現成的答案搪塞敷衍。但也不能思索停頓太久,那樣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不安。

她有些急促地補充:“只要說一個就行。假如你能想到比一個更多的優點的話。”

認真地思慮片刻之後,蘭波給出答案:“你非常勇敢。富有面對真實的勇氣,也不怯于說實話。”

“但大多數人因為我感到不舒服。”

“那是因為他們怯懦。”蘭波垂眸笑了笑。他也是懦弱的一員。

他轉而問:“我這個答案,你能接受麽?”

“我……可如果我真的勇敢,我就不會害怕一個人醒來。我試過了,但——”彌雅哽咽了一下,“還是不行。差一點點,我就想要去死了。”

蘭波胸口揪了一記。他維持着平靜堅定的聲音說:“但你現在并不想死。你想活下去。”

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似的嗚咽:“對。”

蘭波沒有說話。此刻任何回答都是不必要的。

他想起了第一次與彌雅見面時,她擡起頭,眼神像刀鋒一樣冷,但表情又麻木得令人駭意又驚痛,猶如長期被豢養而懶得再掙紮的野獸,無法如願死去,卻也喪失了熱情和活下去的意志。

而現在,她帶着哭腔坦誠:“我……我想活着。”

蘭波柔聲回應:“嗯,我知道。”

“但……但是……”

“需要幫助不是什麽羞恥的事。”蘭波在漸黯的月色中微笑起來,他為彌雅感到高興,成就感卻很稀薄。他仿佛看到送彌雅登上的渡船起錨,明确地蹬離了岸頭。

船還沒有駛離,但他們之間相隔的整片沉睡的城區已經變得更加遼闊。對舊燈塔的依戀會消失,他只需要繼續站在原地看着,直至她不再需要他照明前行的水波,逐漸遠去,與新的水鳥作伴去尋找另一片土地,最後不再回頭,任由他被海岸線模糊吞沒。

蘭波又說:“我會和索默太太談一談,如果必要,可以重新尋找寄宿家庭。”

“不需要索默太太陪我,只要……”彌雅含糊地說了什麽,沒能透過一線電波傳來。

“抱歉,你說什麽?”

她清清嗓子:“只要我醒來的時候随時能聽到你的聲音,我就不會怕了。”

蘭波失語。

彌雅立刻改口,話語中有掩不住的失落:“不過那樣太勉強你了……我說不定一晚上要醒好幾次,你總不能不睡——”

“沒關系。”蘭波因為自己的應答愣了一下。

彌雅也吃驚地沉默。

“只要能幫到你,這不算什麽。”他不由又用上了最義正言辭的說法,“之後的事之後再讨論也不遲,今天上午你也有課,現在你最好先去休息一會兒。”

“那麽……我現在回房間。”

“嗯。”

窸窸窣窣的被褥翻動的響聲。

“我躺下了。”

“我不會挂斷,如果有什麽就叫我。”

彌雅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好的。那麽,我把裝置放在枕頭邊上。”

“晚安,彌雅。”

蘭波的話語聲被通訊器擱下的噪音淹沒。彌雅沒聽見。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來回翻身的動靜持續了一會兒之後,耳機中被白噪音填滿,偶爾可以分辨出輕緩的呼吸聲。蘭波毫無睡意,幹脆在陽臺角落的金屬椅子上坐下。

月亮的三分之二已經沉到了樓房後,巡邏的燈光也看不見了。

而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時間。

眼下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分,時間仿佛也靜止了,流動的只有微風。

蘭波無端渴望煙草的滋味。或者酒。這兩樣東西最糟糕的日子裏他都沾過,但不論是尼古丁還是酒精都不足以令他沉溺進去,也無法徹底騙過無情運作的理性。他沒有沿着追求刺激的路繼續走下去,那樣也許會更輕松,但不正确。

舊日的友人曾經說他是正确的怪物。蘭波想,也許這是身為長子的詛咒。對家人的責任感成為第二天性,和呼吸一樣自如,即便缺損了,毀壞了,他還是必須把自己拼回去。失去最寵愛的小女兒對雙親來說已經足夠殘酷,他不能任由自己也漂泊到深淵盡頭。伊萬已經因為哥哥遲遲不回家而不太高興,他這親愛的弟弟自由慣了,陡然要求他和哥哥交換角色似乎的确不太講道理。

所有人都期望着米哈爾·蘭波早日回去,重回正軌。

他撐住額角,另一手揉了揉眉心。

耳機中陡然傳來睡意朦胧的聲音:

“蘭波教官?”

“我在。”

只是簡短的應答,彌雅似乎便安心下來。

少女的呼吸再次變得平緩,直至無法被裝置捕捉。

那股戒煙戒酒者故态複萌一般的幹渴卻變得愈加強烈。

蘭波自嘲地笑了笑。幸好房間裏沒有煙草也沒有酒。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的地雷!

這周還是比較忙,目測要周末才能繼續更新了,雖然說不上補償總之這章也評論發紅包吧

本章應該是頭回完全的蘭波視角0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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