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相接後的數秒,雙方都不說不動。
他們之間隔着螺旋階梯半道向下傾斜的弧,蘭波在上,彌雅在下。也許是地勢原因,蘭波顯得比平日裏更高大,無波動的表情也莫名教人望而生畏。
彌雅擡着頭,竟然很喜歡這一刻蘭波身周萦繞的冷淡氛圍。
即便到不了嫉妒的地步,哪怕只有一點不愉快也好,那也足以成為他在乎她、對她抱有占有欲的證明。
蘭波先動起來,一步步來到彌雅面前。仿佛無法接受俯視她的角度,他又往下數級臺階才停住。
“你沒事吧?”他平視她問。
預想落空,彌雅答不上來。
“我看到了短片字幕。”蘭波補充。
她這才意識到他在說斯坦擔當旁白的事。
“沒事,”她別開臉,“我沒事。只是吓了一跳。”
對話三回合便陷入沉默的泥沼。
蘭波不自然地擡手整理領帶:“假如你感覺不舒服,下午的課可以請假。”
“不用。”
在再度冷場之前,彌雅試探:“就這樣?你……沒有別的想問我的事?”
蘭波時機過于湊巧地與她錯開視線:“比如?”
“比如一個解釋,”心頭蹿起悶火,彌雅深呼吸,握緊雙拳,“我知道你剛才看到了。”
他唇角有微笑一綻即收,态度依舊平靜:“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向我解釋的話。”
彌雅被這應答噎住,質問脫口而出:“也就是說,對你來說我說不說都無所謂?”
蘭波沒說話。
“如果是我,如果我撞見你和另一個人——”彌雅也不知道為什麽“接吻”這個詞忽然變得難以啓齒,熱血往臉頰上湧,她卻打了個寒顫,将沒說完的詞跳過去,“我一定會找你問清楚。”
蘭波垂眸。他與頭發同色的睫毛很長,做這個動作時有種少年人似的無措。
眼睫扇了兩下,他終于擡起來看她,不論是語調還是表情都難以解讀:“那麽,能不能請你為我剛才看到的景象做解釋?”
真的要說明原委,彌雅反而語無倫次起來:“阿廖沙他……他一直那樣,親吻對他來說就和問好、和玩鬧差不多。所以剛才……我和他都沒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蘭波笑了笑:“我沒有多想。”
彌雅僵住。
“我知道你和他的關系比較特殊。”
這份體諒反而令彌雅的胃狠狠揪起來。她抓住自己的手臂,半晌才低語:“那麽,如果不是阿廖沙,我和誰接吻,和誰抱在一起,你還是不會多想,還是……不會放在心上?”
蘭波眼神閃爍。
她知道他快速地想象了一下她勾勒出的場景。
但他的反應到此為止。
她等了片刻都沒等來他的答案,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你不否認。”
“彌雅。”蘭波嘆息。
“正面回答我。還是說,這就是你對待戀人的方式?就算被其他人奪走、被其他人侵占,也不在乎?”蘭波的反應越克制,她就越失望。他幾近冷漠的寬容消磨幹淨她的愧疚和心虛,彌雅甚至開始感到委屈。
她應該也不算太貪心,更談不上過分。彌雅想。哪怕還不是夠格的戀人,哪怕輪不到她來談論什麽人之常情,但會因為對方與其他異性親昵而不快本該是正常反應。不需要他有多大的反應,不如說那樣她反而會不知道如何處理。一些小情緒的尾巴,一句話,一丁點對阿廖沙的敵意,哪怕是最隐晦的暗示,她就能心滿意足。
但任憑她努力撬動,他依舊吝于給予她任何表示。
就好像他真的完全不介意。就好像過去一周他只是在配合她。
也許她所有的幸福瞬間對他來說,都不過是在勉強自己,因為他做了一個承諾,一筆交換。而他是個信守諾言的男人。
悄然累積起來的不安終于潰堤,彌雅沖動之下口不擇言:“就算我跑到不知道哪個男人床上去,你也無所謂?”
蘭波瞳孔驟縮。
他口氣僵硬:“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
“為什麽不?”彌雅深深垂下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已經整整一周了,每次我想親近,就算只是牽手,你也有借口。行,也許你只是比較老派,那麽我就跟着你的步調放慢點來,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忍耐。但是……我開始覺得,也許你只是不想那麽做。”
彌雅感覺自己的軀體陡然變得無比可憎。舊日的傷口在流膿,一處比一處沉重。惡魔在她耳畔以有如天使的動聽嗓音低語,品評她,以稱贊羞辱她:不知廉恥的胸脯,雖然纖瘦但還不夠細巧的腳腕,太高的眉骨,太冷的眼睛……聲音說,她應當為他那樣迷戀她負責。而為此,她也永遠久遠地背負烙印。
于是她啞聲笑起來:“啊,也對,是我沒能想到。遠遠地同情是一回事,真的去碰一個早就不幹淨的——”
“彌雅!”蘭波沉聲打斷。
她扁着嘴擡起頭來,他被她眼裏打轉的水光刺痛,面色立刻變得蒼白。
“不要用那樣的詞語形容自己,”他加重語氣,“我也從來沒有那麽想過你。”
彌雅飛快地按了按眼角,幹笑了一下:“也對,你不是那樣的人。對不起。”
“仔細想想,我只讓你試着愛我,而不是真的愛上我。我相信你在嘗試,”她吸了口氣,因為情緒激動眼下雙頰都泛起高熱般的殷紅,吐出的詞句也有些打顫,“那麽,沒有成功的話,那就是我的問題了。”
蘭波張了張口,像要反駁。
彌雅微微一笑:“蘭波教官,請您看着我的眼睛。”
因為臺階制造出的高度差,她毫不費力地看進了青年湛藍得令人心驚的雙眸裏。她差點立刻迷失其中,不禁澀然一笑。手裏明明有畢業這張王牌,她卻根本打不出去。就因為她先動情更投入。
仿佛要讓自己徹底死心,她輕聲問:
“請回答我。哪怕只有一點,您愛我嗎?”
蘭波定定望着她,彌雅幾乎都要以為他是看她看得入迷了。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像在與她看不見的枷鎖掙紮。随即,蘭波仿佛被恐懼擊中,劇烈顫抖了一下。他狼狽地後退,差點踩空,破碎的喃語幾不可聞。
但彌雅聽得非常清楚:
“我不能……”
她急切地抓住話語中暧昧不清的疑點,就如抓住稻草的溺水者:“是不應該的‘不能’,還是……做不到的‘不能’?”
蘭波唇邊浮現失色的輕笑。他垂首,低聲答:“兩者兼有。”
彌雅茫然地看了他良久,向他走近一個臺階的距離,急促地連聲問:“怎樣才能讓你更喜歡我一點?還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她都想驚嘆自己為什麽還有發問的毅力和勇氣。可也許除了機械地問出所有能問的問題以外,她也不知道如何繼續這叫人筋疲力盡的對峙。
宛如不期待答案,彌雅又自言自語:“至少你對我很誠實,沒有試圖假裝愛我。”
過了沸點的心緒陡然變得平靜無波。她冷靜地想到了眼下狀況能走出的最後一步棋。蘭波作為戀愛對象有多棘手,與他作為一個人相處就有多簡單明了。開始于道德綁架的關系要強行存續乃至更進一步,只能繼續劫持他無法殘酷拒絕的溫柔。
“蘭波教官,不然就這麽算了吧?”她主動提議。
蘭波愕然臉色微變。
“即便你不勉強自己配合我的任性,我也會畢業的。”彌雅慘然一笑,“如果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那我就會去做。”
——畢竟她就是迷戀他到了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步。
蘭波因她話語中隐藏的含義一震。
這表态與潛臺詞并不全是演技。
到了最後的最後,如果這一招也無效,她可能真的會這麽做。
“但是那樣的話,我會申請調換教官,否則我還會有幻想。而且只是和你相處對我來說也會非常痛苦。”
蘭波嘴唇抿成僵硬的線。
彌雅吞咽了一記,緩步走下階梯,直到來到與蘭波同一級臺階之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半步,而後是半步的一半,直至挨到蘭波身前。
蘭波身體緊繃,卻沒立刻退開。
彌雅沒有看他的表情。先是額頭輕輕點上他的胸膛,再是手指顫抖着揪住蒼藍色制服衣襟,最後是整個人貼上去。沒有太用力,但足夠讓他感受到她。
頭頂的呼吸聲變快。
“是我的問題。我沒能力強迫你愛我。那沒辦法。如果你真的無法把我當異性對待,就請你推開我。現在,立刻。否則我就會覺得自己還有一絲希望。”
彌雅感覺到蘭波的手臂擡了起來。
她不禁将他的衣服揪得更緊,用肢體語言懇求他再考慮一下。考慮得久一點。這樣她也能在這個位置再待那麽片刻。
這很可能是她最接近被他擁抱的時刻了。
一聲溫柔的嘆息。
彌雅沒有被推開。
恰恰相反,收緊的手臂将她與蘭波貼得更緊。
明明是她鋪下伏線的結果,彌雅卻呆住了。
透過衣物傳遞來的體溫,男性胸膛的堅實觸感,兜頭籠罩的沉穩氣味,仿佛帶着她一起震顫的心跳,感官抛開所有無法用理性解釋的疑問,先自顧自地開始狂歡。
蘭波似乎也為自己的行動困惑,沉默片刻,才喃喃:“你沒有做錯什麽,也不是你缺少什麽。”
又一拍停頓,彌雅感覺得到,他在猶豫是否要松開她。
“是我的問題。道德上來說,我不應該回應你。但更重要的是,”
他斟詞酌句,最後說:
“我可能……無法容許自己感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