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36 章 零下六十三

彌雅到學員中心前臺簽到。

“你遲到了五分……不,七分鐘。”

“我睡過頭了,”彌雅打了個哈欠,“反正教官也大都晚到十分鐘,只要他沒來,我就不算遲到。”

前臺教員聞言一臉微妙。

彌雅轉身折入潔淨的走廊,擺了擺手:“總之,我來了不就行了?”

走到亮起标識的接待室門前,彌雅左右四顧,沒見到人影。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髒奔得太急而吃力,還是臨時怯場。她握緊雙拳,深呼吸,告訴自己空無一人的房間沒什麽好怕的。

擡手按上與牆面幾乎融為一體的身份認證面板,彌雅看着潔白的門無聲滑開。

她先看到相對的兩把金屬折疊椅。

強烈的預感從背後擊中她。在視線挪向門邊之前,彌雅就察覺有人在那裏。不需要瞧見對方的模樣,她就已然認出他。

思考和呼吸一同停擺了數秒。

彌雅向後跳回走廊上,憤怒地低斥:“你為什麽在這裏?!”

蘭波站在門檻後,神情與語調同樣平靜:“今天是周日,是我和你的面談時間。”

彌雅啞口無言,渾身發抖。

她忘了他還有這一招: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沒聽見,繼續以原本的态度對待她。而這比什麽都屈辱。

“彌雅,能請你先進來麽?”蘭波略微加重咬字,像在強調後面半句,“今天在這不會花很長時間。”

她一怔,狐疑地盯他看了片刻,垂頭進入接待室。她刻意貼着門框走,避免碰擦到他,而後又把左首的折疊椅拎起來,搬到離門最遠的牆角。

蘭波見狀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彌雅坐在椅子邊沿,身體前傾內蜷,随時可以跳起來往門邊沖出去。她定定看着白得晃眼的地面,低沉道:“有什麽要說的就快點說完。”

蘭波沒有摘下軍帽。這是他唯一與往常不同的地方。除此以外,不論是那溫和寬容的态度,還是端正挺拔的坐姿,都和上一次、再上一次沒有任何區別。

“過去一周你去上課了。雖然只有一節,但也是好事。”

彌雅不答話。

“我重新确認過你的檔案,你沒有需要重修的課程。只要通過政治傾向測試和之後的面試,你就能進入觀察期。”

“這份資料我希望你之後幾天閱讀一下。”蘭波手中有個硬紙文件夾。

彌雅沉默地擡頭瞪視他。

“這是外交部最新的項目,獲得推薦的學員只要通過語言考試,就能前往海外高校作為交換生就讀。我認為這項目非常适合你。具體的說明和需要的材料清單都在這裏面,當然,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我很樂意幫忙。”

語畢,蘭波起身,把文件夾輕輕放在椅子上。

彌雅半眯起眼睛,吃不準蘭波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麽,今天就到這裏。”

她愕然凝視蘭波,卻陡然注意到他眼下蓋着兩筆不健康的青灰色。

歉疚和幼稚的快慰交織着湧上心頭。彌雅半真半假地提醒自己,那也可能是帽檐落下的陰影。再說她也一宿沒睡,和克拉拉遛回宿舍之後半夢半醒地小寐一會兒,就差點遲到。

沒有等來彌雅明确的表态,蘭波也不強求,轉身在牆上內嵌的面板上操作數下,确認面談結束。

而後,蘭波便離開了。

彌雅盯着敞開的門呆坐了許久,一拍一動地站起來,挪到蘭波的那把椅子面前,拿起硬紙文件夾。裏面厚厚一沓紙,摸着就很有分量。她翻開看了一眼,确實是什麽新交流項目的宣傳資料。

煩躁地咂舌,彌雅動作忽然一頓。

資料手冊的紙張都嶄新平整,如果有一頁被折過角的混在裏面,便會分外顯眼。

心頭猛跳,手指發顫。

彌雅狼狽地翻過前面的資料頁,找到有折痕的那張紙。

那是一張申請表的打印件,她一眼掃到底,什麽都沒填。她訝然咬住下唇,不死心地往後翻,下一頁是完全相同的申請表。似乎準備資料的人不小心重複打印了兩份。再看第一張申請表,頁面正中隐約有從背面透過來的墨跡。

心跳聲吵得吓人。彌雅将文件夾啪地一聲阖上,壓在胸口,而後面無表情地走出接待室,直接離開學員中心。

反複确認附近沒有人窺探之後,彌雅再次翻開資料。她咽了口唾沫,抽出第一張申請表,迫不及待翻到反面。

“辦公室”。

只有以藍色墨水書寫的這麽一個單詞。

沒有冠詞,沒有任何特定的指代。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彌雅不由以指尖跟着筆觸描摹字母,卻弄花了蘭波的字跡。鮮紅液滴壓上藍色線條暈開。她懊惱地抽了口氣,這才發現食指被紙張劃開了口子。她将這張紙小心地疊起來放進外套內側的口袋裏,往教員辦公樓走去。

上次已經偷偷摸摸來過一次,彌雅自然熟門熟路。

面談的時間段樓內幾乎看不見人影。蘭波辦公室門關着,她走過去,叩門一下。

片刻之後,蘭波來開門。門縫拉大到可容一人出入寬的時候他突然停住,眼睛掙紮地閃了閃,似乎在臨時猶豫是否真的要讓彌雅入內。

她仰起臉,無言地與他對視。

“請進,”蘭波退後,沒有坐回書桌後的扶手椅,而是靠在桌沿,“随便挑個椅子坐。”

确實,這間辦公室就椅子多。方凳圓凳,高背椅,扶手椅,形形色色的椅子錯落放置在門邊桌旁,在沒來得及整理的紙箱後,在窗戶邊。蘭波來這裏已經一個月,這間辦公室還是給人到任第一天的感覺。

彌雅懷疑其他辦公室用不上的家具和雜物都依舊堆在這裏。

“需要鎖門麽?”她冷靜地問。

蘭波以缺乏感情的口吻應道:“麻煩你了。”

彌雅走到窗邊,沒有坐下,只是往那裏的扶手椅把手上一靠。

兩個人都沒有看向對方,蓄力似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你在生氣?”彌雅冷不防問,口氣輕快,唇角上翹,“在對我生氣?”

蘭波沒有回答。

即便身處蘭波的地盤,彌雅依舊感到自己是更強勢的那方。她隔着外套按了一下藏起來的那張紙,坦率地說道:“你竟然會想出那種方法,我還挺高興的。”

聞言,蘭波的眉頭快速地蹙起又展開,搭在桌沿的手指輕輕敲擊兩下。

“雖然面談理論上一般不會被監聽監視,但說不準。”

彌雅歪頭,口氣輕挑:“所以,我們接下來要談的是不适合被其他教官發現的事?”

蘭波的表情談不上嚴峻,但也找不到往常柔和的微笑。然而就控訴而言,他的口氣又太平淡溫和了:“彌雅,你使我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當然知道。”頓了頓,她擠出天真無邪的假笑,“但真的那麽難選擇嗎?在我看來,這很簡單。放棄我,那樣就可以了。”

即便那樣,她也會畢業。彌雅在心中默默補上一句。

蘭波平靜地應道:“我不會放棄你。”

他明知徒勞卻還是分毫不讓的執拗令人火大。

彌雅收斂起笑意,冰冷地問:“那麽你準備好接受我的條件了?”

蘭波忽然站直。

她全身本能地繃緊,強硬的話語脫口而出:“要麽讓我換個教官,要麽按照我的想法來。我不會接受其他的條件。你死心吧。”

蘭波沒有試圖靠近她,只是以注視審慎地衡量她的話語和态度是否足夠真誠可信,最後一次判斷他是否真的只有她給的兩種選項。

而在他那澄澈的雙眼面前,一切無所遁形。

彌雅打了個寒顫,卻沒法挪開視線,反而險些迷失在攝人心魄的湛藍湖光中。蘭波那仿佛能看透所有的平靜目光固然令她依舊心存懼意,但他不會想要占有她,因此這樣的事無巨細的審視可能是表面上與占有最相近的形式。

被他這樣納入眼中,她竟然心跳加速,手心發汗。

下定的決心又開始動搖。如果畢業是她唯一能擺上賭桌的籌碼,如果押上去就有哪怕一線的希望,她就可以竭盡全力地說謊。即便被識破也沒關系,即便最後沒有抓住蛛絲也無妨,蘭波厭惡她也是種圓滿結局。橫豎她想要的只是蘭波心中一個不磨滅的特別位置。

如果這能被稱作愛,那她的愛是多卑微低下的東西啊。彌雅想。不徹底絕望,就堪比野草。紮根的時間和理由都不重要,有一丁點無心的滋養,都會瘋狂地生長。而且沒有任何益處,只會驅逐花叢,令荒原更為荒涼。

彌雅不禁哂然,刻薄又蠻橫地指摘:

“你又不喜歡我,卻又希望我繼續和你相處、甚至按照你的願望畢業。不給我個痛快、反而用虛假的希望吊着我,這太殘忍了,蘭波教官,你不這麽覺得嗎?”

蘭波閉了閉眼。再次啓眸時,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彌雅微笑起來。

他繞過他們之間堆疊的紙箱,矮凳高椅的屏障,走到她面前。

“你能承諾,你一定會畢業嗎?”

一拍停頓。

蘭波看着她的眼睛又問一次:“你能做這個承諾嗎?”

彌雅嘴唇翕動,沒發出聲音,聲音到得太慢。與此同時,思緒已經開始以數倍的速度狂奔,她反反複複地将蘭波這簡單的兩問拆解又恢複原狀,試圖給出另外的解讀。但答案似乎只有最顯而易見的一種。

心髒像要跳出胸膛,血液在沸騰,彌雅頭暈目眩。

飛蛾不會去想火焰是否太燙,哪怕知道沒有美夢成真這種好事,她還是毫不猶豫:

“我保證!我會畢業的。”

她迷茫地停了幾秒,喃喃:“只要……你願意試着愛我。”

蘭波垂眸苦笑:“我已經很久沒和人維持過關系。我會盡力,但請不要抱太多期待。”

彌雅讷讷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又不确定剛才交換的承諾是否是幻覺,抓着椅背語無倫次:“可是……為什麽?我知道你受不了有人在你眼前無法得救,但是——”

蘭波引用她的措辭:“對,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卻無法得救。”

“可我……我在挾持你的弱點,綁架了教官和學員的關系。我和他沒有任何區別。”彌雅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恐慌,反過來為蘭波尋找反悔的借口。她知道這恐慌的原因,但不願意深想。

“彌雅。”蘭波嘆息。

她有些失常地啞聲笑,向着他伸手,半途因為仿佛要燒穿自己的罪惡感而僵住,只低聲說:“我挾持了你的軟肋和美德,你不應該為我這樣的家夥做到這地步……”

蘭波臉上沒有絲毫的怨恨。他寬和,甚至可以說是縱容地彎了彎眼角:

“那麽你就是個非常有天賦的綁架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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