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走過夜晚十點,萊辛改造營與山下的大片區域一同沉入黑暗。巡航的飛行器像勘探深海的船,投下的光柱過很久才會掃過一次303室的窗臺。
彌雅瞪着天花板,數着飛行器經過的次數。
下鋪傳來翻身的響動。
“彌雅?”
彌雅沒搭理克拉拉。
“不用裝睡,我知道你還醒着。”
彌雅将毯子卷過頭:“你想幹什麽?”
克拉拉沉默數秒:“試着和你說說話。”
“我沒心情和人聊天。”
“可以主要由我來說,你想接話的時候再開口。”
“你在妨礙我入睡。”
克拉拉輕輕笑了一聲:“你根本不想睡。我一直想知道,你每天究竟睡多久?我睡着的時候你還醒着,我夜裏驚醒的時候你還是醒着,我早晨起床的時候你已經出門了。”
“我睡多久和你無關。”
對方謹慎地停了片刻,才清清嗓子,鄭重道:“過了今天,我就來這裏一周了。”
“恭喜你,西姆爾小姐,你的刑期已經減掉了七天。”
克拉拉嘆氣:“彌雅,你肯定不願意聽……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
“謝我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彌雅不答話。
“因為課上的內容,這幾天我一直在做噩夢。但我覺得這是好事。我在這裏,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我——彌雅,對于你和其他少年軍成員經歷過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沒有做錯什麽,”彌雅背過身朝外,“如果你真的感謝我,那你就快點畢業從我眼前消失吧。”
“我會盡快畢業的。但是你為什麽遲遲不畢業?如果有什麽是我能——”
彌雅打斷克拉拉:“和少年軍的那段日子、和你父親和你都沒有關系。戰争在我出生前就開始了。來這裏之後,我一開始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戰鬥機轟鳴的夜晚。”
“那麽……”克拉拉低語,“和那個身故的教官有關系?”
“你不會想知道的。”
沉默良久,下方才傳來一句問詢:“蘭波教官知道嗎?……我說的是你不願意畢業的原因。”
心髒仿佛要猝地從嘴裏跳出來,彌雅抿緊雙唇,揪緊毯子邊沿:“為什麽你覺得他會知道?”
“只是一種感覺。今天在旁邊看着他和你說話時,我突然想到的。當然,你和他相處的時間比我長,和他更加熟悉。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有點不一樣。”
“不可能,”彌雅下意識否定,随即又問,“什麽不一樣?”
克拉拉認真思考了許久:“具體是哪裏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彌雅嗤笑。但她随即忍不住問:“在你眼裏,他是什麽樣的家夥?”
“蘭波教官人很好,很耐心,他會認真聽我訴說看法和問題,不急着批判我的想法是對是錯。這點和這裏大部分教員不一樣。但我可能也有點怕他。蘭波教官可以讓我感覺自己是無罪的,但在他面前,很多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确實罪大惡極,而且什麽都瞞不過他,”克拉拉自嘲地嘆息,“抱歉,我也不知道這是在說什麽……”
“不,”彌雅閉上眼,“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克拉拉訝然停頓數拍,才發出一聲意外又寬慰的“噢”。
“還有呢?”彌雅追問。
“他很會拿捏和人的距離,很注重保護個人隐私,也盡可能不打探我的家事。”
彌雅禁不住笑了。
如果說她是實驗用的小白鼠1號,而蘭波在個人邊界問題上出了失誤,那麽克拉拉就是有幸體驗更成熟更完美方案的2號。
克拉拉疑惑地問:“我說得不對?”
“不,我可沒那麽說。”
“我聽到你笑了。”
“那又怎麽樣?”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我的直覺一直很準,”克拉拉得意地停了停,“他在來這裏之前是什麽職業?他沒有和我談起過,我只聽說他是海外歸來的菁英。”
“銀行家的兒子。”
如果這也算職業的話。
“和我猜得差不多。”
“你怎麽知道?”
克拉拉難堪地沉默片刻,聲音裏浮上些微心虛:“我見過不少類似家境背景的人……”
彌雅輕笑:“我一點都不意外。他有沒有和你說過為什麽會來這種地方當教官?”
“沒有。但這像是他會做的事。你聽他說起過麽?”
彌雅即答:“沒有。所以我才問你。”
克拉拉似乎沒相信,嘆氣:“那麽輪到你了。”
“輪到什麽?”
“你來說,在你眼裏,蘭波教官是個什麽樣的人?”
彌雅原本不打算回答。但詞句擅自在她分神時溜出唇間: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瘋子一樣的聖人,我無法理解他,但我知道我讨厭他。現在……我不确定了。”
克拉拉敏銳地捕捉到話語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你不确定什麽?他是聖人,還是你讨厭他?”
彌雅一噎。
“那就是兩者兼有。”
彌雅幹脆坐起身,試圖解釋,但越說越覺得自己聽起來可疑:“沒什麽別的,就是我……突然有些怕他,想到他就很煩躁,感覺很不愉快,也不想見他。當然,之前我也從來沒期待過周日的面談。我讨厭周日。一旦真的見面——”
她撐住額角低笑:“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想和他說話。”
克拉拉正要作答,彌雅忽然噓聲。
管理員巡夜的腳步聲漸近。就在走廊前方的某間房被敲門警告。
克拉拉頓時也屏息凝氣。
足音遠去,兩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克拉拉不由咯咯笑出聲。
“閉嘴,她要回來了。”
“噓,你聽……已經走遠了。而且規定十點熄燈,可沒說十點就要睡覺。”
彌雅愣了愣,噗嗤笑了。
克拉拉訝然沉默。
彌雅察覺自己不知何時态度變得太過放松,再次躺平,将毯子卷過頭。
飛行器再度将拉了一半的窗簾照得半透明。
克拉拉在被褥裏左右挪動,窸窸窣窣的,顯然毫無睡意。
過了良久,彌雅突兀地問:“他鋼琴彈得怎麽樣?”
“給合唱伴奏考驗的主要不是彈琴的水準,但他應該受過訓練。”
彌雅重新躺平:“哦。”
“你今天應該一起參加彩排的。”
“沒興趣。”
克拉拉膽子大了一點,直言不諱:“可你顯然對蘭波教官的鋼琴技術有興趣。”
彌雅惱火起來:“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沒有把伴奏搞砸,想幸災樂禍一下。”
下鋪傳來嘆息。
“你想說什麽?”
“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聽。”
“什麽?”
“我覺得……彌雅,你可能對他動心了。”
“我?對他?”彌雅笑了兩聲,再度重複早前就在心裏對自己重複過的短句,“不,不可能。”
“你不願意說自己的事,但提到他,你就變得健談,竟然和我聊了那麽久。”
彌雅撇嘴:“顯然他是我和你為數不多的共同話題。”
“的确是這樣,但是……”
彌雅幹脆地回絕:“沒有但是。”
克拉拉坐起身,輕輕叩擊上鋪的床板:“我不會批判你的。”
“你怎麽想和我無關。而且如果我真的……”她無措地停住,無法泰然吐出那個說法,只能含糊帶過去,“我應該急于讨他歡心,巴不得天天見到他。我可以對神發誓,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
克拉拉因為彌雅的誓言動搖起來。她是個虔誠的教徒,不止帶着祈禱珠,還每天按時禱告。但她沒完全放棄自己的假說:“見到他的時候,你真的不會感覺快樂?”
“不會,也沒有過,”彌雅蜷起來,又想咬指甲,但她已經努力忍耐了一周,不想就那麽前功盡棄。強行将注意力調回眼前,她繼續說:“他……令我費解,有時候讓我恐懼。沒有快樂。”
應該沒有。
一想到後天又是周日,她再次為憂懼包裹。
克拉拉困惑地沉默。彌雅的表述似乎與她認知中的男女之情有別。
彌雅随口問:“你很精通這方面的事?”
對方難堪地咳嗽起來:“不……那也不是。但我姑且有個未婚夫。”
“喔,”彌雅停了許久,不知怎麽感到有義務再問一句,“他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克拉拉幾乎在自言自語,“他可能死了,可能還活着。總之我應該不會有再見他的機會。”
“你不難過麽?”
彌雅直白的提問令克拉拉無措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在床頭抱住膝蓋:“我不怎麽喜歡他。但還是有點難過。當然,他的父親也是戰犯,只不過全家都逃亡了。”
有好一陣,誰都沒有再開口。
克拉拉重新卧倒,吸了兩下鼻子。
就在彌雅以為這段對話要就此結束時,克拉拉再度打破沉默:
“但我還是覺得,他對你的态度是特別的。”
彌雅很慶幸周圍一片漆黑。沒人看得到她的表情。無聲笑了笑,她答道:“那也只是因為我是個不太尋常的問題學員。非常的案例就要非常對待。”
“你害怕覺得自己是特別的?”
“不要試圖猜測我的想法。”彌雅認為今晚她已經說得太多。
“好吧,”克拉拉沒有窮追不舍,“今天和你在一起在臺階上的人,他就是阿廖沙?”
“嗯。”
沉默中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氣味。
彌雅耐着性子問:“又怎麽?他不是我的男友。”
克拉拉難堪地一嗆,連忙辯解:“不……不是這個。我只是覺得我可能見過他。他有沒有提過……”
“我也不知道他過去的事。”
除了一個名字。
克拉拉很驚訝:“可你們看上去很親密。所有人也都說你們形影不離。”
“他也不知道我的很多事。你在哪裏見過他?”
克拉拉猶豫半晌,才輕聲答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他,可能是我記錯了。但我在馮霍恩太太家裏見過和他長得很像的男孩。”
“馮霍恩太太是誰?”
“喔,某位外交官夫人。從姓氏可以看出來,是帝國前就有悠久歷史的舊貴族。”
彌雅愣了愣。她難以想象阿廖沙會和那樣的家庭有關。
克拉拉有些難以啓齒:“母親不怎麽讓我和他們家來往。因為有一些不太好的傳聞。”
“比如?”
“馮霍恩太太收留了幾個孤兒,她把他們叫做,”克拉拉掩飾似地輕咳,“她的寵物男孩們。”
彌雅感覺很冷,她抱緊手臂:“她叫什麽名字?這個馮霍恩太太?”
“愛琳娜。”
“馮霍恩家……沒有孩子?”
“有一個女兒,和太太一樣漂亮,但是我幾乎沒和她說過話。”
“她叫什麽名字?”
“我記不得了……琳達?不,”克拉拉自言自語了一長串可能的名字,忽然輕呼,“羅莎琳!對,是羅莎琳。羅莎琳·馮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