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27 章 零下七十

彌雅的手指緊攥成拳,這次輪到她問:“為什麽?”

“我大致能明白作者的用意。就因為最後讀者的期待落空,塞拉和阿爾伯特共度的時間就是徒勞無意義的麽?塞拉就一定要變成人類嗎?阿爾伯特非與過去告別不可嗎?我猜那個人想要展示唯結果論以外的可能性。”蘭波伸手觸碰放置在他們中間的精裝本書皮。那撫摸硬殼封皮的動作裏混雜着愛惜與遺憾。

“我懷疑作者本人也絕望了,所以只能寫出這樣放棄人物變化和事件轉機的故事。因為無可奈何,所以只能妥協,試圖說服自己,即便無法達成更好的那一種可能也沒有關系。也許我的某一部分也想要接受這個說法。但最後,我還是感到,不應該這樣。”一絲微笑在他唇邊閃現又消失,“至少這一點上,我和你達成了共識。對此我很高興。”

“但我不該向你尋求肯定。無意識中,我越界了。我擅自在你是否能夠畢業這件事上附加了許多個人意義。向你坦白尋求信任是一回事,将公私混淆是另一回事。我不應該那麽做。”

“也許我有時候太咄咄逼人了,讓你感覺我在逼迫你畢業。對此我必須道歉。”語畢,蘭波将帽子按到胸口,鄭重地向她低頭。

彌雅啞然以對。

蘭波無措地将帽子在手指間轉了一周半。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繼續反省:“那天從城裏回來之後,我對繼續與你相處感到畏懼,我害怕你又會問出什麽我無法作答的問題,但不止如此。我花了幾天時間才想清楚原因,也因此對你有所疏忽,沒注意到你的狀态,也沒能及時介入你與新室友的關系。彌雅,我很抱歉。”

蘭波這樣大方坦然,将所有見不得人的考量抖出來,她反而無話可說。

他能承認自己越界也意味着他早已退回隔開公與私的那一線後。

隐秘的事說盡之後,彌雅與蘭波的距離反而擴大。

無法探明原因的焦躁火苗再次在她心中悶悶竄動。

彌雅噎了好一會兒,才別開臉道:“所以這是什麽?辭職前的演說?”

蘭波呆了呆:“不。只是之後我會更加注意。”

“比如?”“我可以承諾,如果你在仔細慎重地考慮之後,依舊決定留在改造系統中、不回歸外界的社會……如果那确實是出于你的意願,而非因為其他方面的顧慮,我——”蘭波艱澀地停頓了一拍,“我會尊重你的想法。”

彌雅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自己本該更加高興一些:“很好。”

“但我沒有放棄。你剛才的話給了我一些希望。”這麽說着,蘭波的眼睛又因為星點的笑意恢複了神采。

彌雅懊惱地咬住嘴唇。

剛才沖動之下她承認了對外界的向往。

蘭波擡腕看了一眼時間:“關于你和克拉拉……我現在不好多說什麽。但如果可能,希望你不要單方面地拒絕與任何人交流。說到底,也許你與她之間的差別沒有你想得那麽大。”

彌雅張了張口。

“克拉拉的父親約瑟夫·西姆爾是個争議很大的人物。”

約瑟夫·西姆爾這個名字讓彌雅一震。

一年多前還屹立不倒的帝國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許多曾經在各種通報和宣傳中出現的名字也只是聽着熟悉,不再有意義。但一經提醒,彌雅就想了起來:約瑟夫·西姆爾是帝國內閣成員之一。由于首領在戰争最後數年鮮少在公衆面前露面,約瑟夫在很多場合直接作為代表出現。尤其在外交方面,其态度與立場與首領本人等同。也因此,有人将帝國一方的失敗歸咎于約瑟夫和其他數名出入公衆視野的高官,而非首領本人的決策失誤。

甚至有傳聞說最後的投降決意也是約瑟夫帶頭通過的。

對于帝國時代的批駁當然少不了對于約瑟夫的負面評論。改造營的不少紀錄片中都有他的身影。當然是作為反角出現。

彌雅不禁想,克拉拉哭得那麽傷心,大概也有這一層的原因:親生父親在那麽多人面前被一遍遍地從人格開始徹底否定,大概很少有人能夠一笑而過。

況且約瑟夫對于反對帝國統治的人而言是首領的喉舌,對于依然對大業抱有幻想的人則是叛徒,如今克拉拉一家的立場想必相當尴尬敏感。不知道現在萊辛的學員之中有多少人知道克拉拉就是約瑟夫的女兒。如果身份曝光,她的處境好不到哪裏去。将克拉拉特地從高等級的改造營調到這裏,确實教育時間和嚴苛程度都會減輕,然而西姆爾夫人的一片回護的好心也許對本人來說反而十分殘忍。

“所以我應該體諒她一些?”

蘭波苦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權利要求你那麽做。”

彌雅別開臉,冷靜地說道:“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她的父親是她父親,她是她。我對帝國沒多少恨意,但我也沒法和她搞好關系。她只是付出了早應該付出的代價。她之前舒舒服服的人生透支的是我這樣的家夥……還有我以前夥伴們受過的苦。有的人甚至死了。她無辜,但她也一點不無辜。”

“也許的确如此,”蘭波竟然沒反駁她,“但聽起來她似乎并沒打算否定這一點。如果她想要承擔着過去的重荷重新開始,那份勇氣和決心值得欽佩,任何人都不該過于苛責她。”

彌雅默了半晌。她知道蘭波說得沒錯。

他會堅持不放棄她,對她一開始就不抱偏見,當然也就會均等地給克拉拉同樣重新開始的機會和希望。更何況她現在僅僅是蘭波的“第一個”學員,不再有其他的意義。

想到這裏,彌雅的思緒有片刻的空白。

她沒法再對自己裝傻:她對克拉拉的敵意之中其實還有一絲領地被侵犯的意味。蘭波的多管閑事,他傻瓜一樣的正直、寬容和溫柔,她逐漸習以為常,并且将他和他的一切當做自己獨占的所有物。

并非她真的多想要蘭波的關注和包容,彌雅只是讨厭再被搶走什麽。這種突然被迫與他人共享玩具一般的感覺令人不快。原來即便是她,也會想要成為另一個人唯一的某一個。誰都好。甚至蘭波都可以。不,應該說都怪他那樣對待她。她肯定不是蘭波善意相待的第一個,但他卻是她的從所未有。到最後還是怪自己。她竟然因為他的好意和話語動搖,對他充滿謎團的過去産生好奇心,也許還有一點同情,甚至開始将他的善意當作特殊對待。什麽都稱不上,沒有好聽的名頭,只是純粹卻也醜陋的占有欲——不論喜不喜歡,因為誤以為抓在手裏就不想放。

彌雅對這樣的自己深感恥辱。

不知道蘭波看出來多少。彌雅不禁懷疑是自己首先在哪個細節表露出萌芽的依賴和占有欲,令蘭波驟然警醒,進而開始自我反省。

手掌壓在膝頭,彌雅花費很大力氣才沒有表現出異狀。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

蘭波起身:“差不多到午飯的時間了,下周的安排之後我再告訴你,可以麽?”

她冷淡地回:“随便你。”

“那麽——”

彌雅忽然打斷蘭波:“如果我和克拉拉搞好關系,有什麽獎勵?”

蘭波愣了須臾,溫和地問:“你想要什麽?”

她毫不猶豫:“我做到了的話,你就彈一次鋼琴給我聽,我一個人。”

彌雅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強調她一個人。也許是帶有桃色意味的惡作劇,那是她的特權;也可能只是想借此丈量清楚蘭波現在與她保持的距離。

蘭波眼神閃爍,沒有答話。他保持沉默的時候總是顯得意味深長。

“不願意?那就算了。”

“也不是不願意——”他平靜地說道,“只是不太合适。”

彌雅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仿佛這真的只是她對他的有意刁難,又或是對他宣言的确認,從一開始就不抱期望。

輕快地跳起身,彌雅加快步子,超過蘭波往通往行政樓後門的玻璃走。這幾日的重荷被陡然掀翻,一股詭異的輕松感籠罩住她。

蘭波的腳步聲忽然停住。他的口氣很小心慎重,但堂堂正正:

“我之前說過願意彈給你聽,現在反悔也不好。不一定是克拉拉,如果你能交到一個新朋友,那麽我就會履行承諾。”

彌雅險些渾身發抖。她想質問蘭波為什麽又突然給她開一個特例。

但她最後一言不發,甚至沒有回頭,只非常無謂地聳肩:

“知道了。”

不要說和克拉拉做朋友,她決定之後都盡可能躲着蘭波。

走出行政樓,蘭波見彌雅又準備往營地邊緣去,提醒了一句:“你這幾天沒睡好,再不吃東西的話對身體會撐不住。”

彌雅壓抑着火氣瞪視他。

蘭波沒多勸說,只露出無奈的神色。那是大人看待令人頭疼的小孩子的從容。

她激烈的拒絕詞句在出口前變味,成了一句:“我現在就去,行了吧?”

蘭波聞言微微一笑。

那是彌雅無比憎惡,想要打碎、戳破、揭開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頭回趕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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