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25 章 零下七十

蘭波叩門三下。

接待室中沒有傳來應答。

他并不意外,完成身份認證,白色的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他踏進半步便停住。

白色的房間裏空無一人。

蘭波沒有驚慌,先再次仔細審視屋中每個角落。真的不見彌雅的身影。但前臺記錄确實顯示彌雅·杜倫已經在預定的九點面談時間之前抵達。一旦進入接待室,學員就沒法打開房門獨自離開。

但彌雅對營地的各種規則和構造爛熟于心,他人做不到的事她未必做不到。

比如逃離這裏。

蘭波揉了揉眉心,将這念頭驅散。他驟然感應到什麽,轉身回頭。

“你在找人嗎?”彌雅站在門邊,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

蘭波一怔,随即無奈彎起眼角:“我可以詢問你是怎麽出去的嗎?”

“在乖乖踏進房間的那一秒立刻後退出去,只要夠快就不會被夾住,房門?來不及反應,記錄上則會依然顯示我在裏面。”彌雅側首看了一眼敞亮潔淨的走廊,挖苦似地感慨,“我一直想試試這麽做能不能行。沒想到真的可以。這裏漏洞太多了。”

蘭波沒說話。但疑惑在他面上一掠而過。

按照彌雅的個性,如果有什麽想法,她大概率會立刻付諸實踐,沒耐心拖到今天才嘗試是否可行。

她漫不經心地一聳肩,話語中的嘲弄之色更濃:“就算溜出來又怎麽樣?到最後還是會被發現,然後被帶進去。結果都一樣。不是嗎?”

“那麽今天我們換個地方談話吧。”蘭波說着也走出接待室。

“還可以換地方?”

“章程規定指導教官每周一次在接待室與學員面談,”蘭波笑了,“但也沒有規定不能調換到別處進行。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可不可行?”

蘭波沿走廊走出好幾步,彌雅還站在原地。她懊惱地咬住下唇,抓緊精裝本的書脊。無聊透頂。她暗罵自己無意義的挑撥。蘭波當然不會因為這種愚蠢的惡作劇失态,她早該知道的。這下只顯得她幼稚無理取鬧。

“彌雅?”蘭波駐足回望。

她別開臉跟上去。

蘭波到前臺後,與當值的教員低聲交談起來,彌雅站得遠遠的旁觀。

聽完蘭波的說明之後,教員露出難色,往彌雅的方向看了一眼。蘭波沒有跟着回頭,而是誠懇地又補充了數句。僵持片刻之後,前臺教員讓步,揮了揮手放行。

“如果你不喜歡接待室的環境,之後的面談也可以改其他地方進行。我會申請,上面應該不會拒絕。”蘭波領着彌雅走出學員中心。

“那是因為怕我再惹事,還是願意賣你一個人情?”

蘭波很坦誠:“兩者應該都有。”

彌雅便低下頭不說話了。他這麽配合她胡鬧,讓她反而不知道怎麽反應才好。她習慣且擅長硬碰硬,而蘭波的懷柔方針從一開始就讓她感到棘手。

只顧着踩着蘭波的影子,彌雅回過神時,已經身處一個她從未到過的幽靜小庭院。兩棵老樹分立庭院左右,樹蔭在紅磚地面割出搖曳的蔭蔽,數條長椅安置其下。四面有建築環伺,可以直接窺視庭院的一扇扇窗戶大都拉下百葉窗。

沒想到萊辛改造營還有這樣的地方。

“這……是哪裏?”

“行政樓。”蘭波見彌雅訝然瞪大眼睛,微微一笑,貼心地繼續說明,“平時從正面出入的人沒法察覺行政樓這樣的空心正方形構造。以前這裏大概是療養院用來舉辦活動的場所,無法在戶外活動的病人也能在樓上旁觀。”

“現在呢?”

“不少教員會在這裏吃午餐,或是來坐一會兒透氣。有時這裏也會有午餐會。”

換而言之,這裏是教員們的領地。彌雅可能是來這裏的第一個學員。她的胸口莫名揪了一下,為了将這煩人的騷動壓下去,她板着臉環視四周。

現在是周日面談的時間,當然一個人都沒有。

彌雅走到其中一棵樹下,閉上眼傾聽片刻,只有樹葉沙沙的婆娑細語。

樹木與微風對話的聽衆只有她和蘭波兩個人。

她忽然平靜下來,坐到樹下的長椅上。這幾日侵擾着她的煩悶就像根本沒存在過。

蘭波在她身側落座,隔了一人份的空位。

片刻不需要被刻意填滿的沉默。

蘭波視線落到彌雅膝上,認出《壞代碼》的那刻,他的眼睛裏現出一點星星似的笑意:“看起來你已經讀完了。”

彌雅将書往他那邊一推:“如果你想要讀後感,那我的讀後感只有一句話——浪費時間。”

蘭波一如往常地有耐心:“為什麽那麽說?”

“從頭到尾,什麽變化都沒有,只有一堆瑣碎的細節。而且,我讨厭結局。”

“為什麽?因為沒有人被拯救,因為阿爾伯特·切斯特沒能擺脫過去,還是因為塞拉到最後都只是在模仿人類?”

蘭波的問話意外尖銳,詞句在彌雅的舌尖踉跄翻了個跟頭,消泯無形。

等了片刻,他再次發問,以溫和得可怕的口氣:“彌雅,你期盼的是否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他似乎不止在問某個故事落空的結尾。

彌雅抓住裙擺,回避着對方的目光,冷冷回道:“就算是所有人都死光的悲劇結局也無所謂。故事就該有故事的樣子,現在這樣的結局只會讓人感覺被騙了。”

蘭波聞言苦笑了一下,竟然就此轉開話題:“過去這周你過得怎麽樣?”

彌雅原本還打算質問他為什麽要塞這本書給她,錯失機會,只能随口回道:“沒怎麽樣。”

“和新室友相處得還好麽?”

克拉拉。

彌雅再次心煩起來,冷冷勾起笑弧:“很遺憾,蘭波教官,可能沒過多久我就又要換室友了。”

蘭波啞然注視她片刻,溫言問:“發生了什麽?”

在對方搬入第一天就因為她們身上某些根本性的矛盾争吵,之後再沒有交換過只言片語。

彌雅沒有直說,反而尖刻地應道:“你一會兒就要見她,直接問她不就行了。”

蘭波訝然擡起眉毛。

彌雅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她确實不想和蘭波多談論克拉拉,但她同樣不想把這份不情願表露得太明顯。她害怕蘭波會用那雙澄澈得可怖的藍眼睛看穿一切,包括那團聳動着的情緒的本貌,雖然她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念及此,她盡力緩和口氣,沒什麽起伏地陳述事實:“克拉拉是個讨人喜歡的乖孩子。昨天集體看了揭露戰争真相的紀錄片回來之後,她偷偷哭了一晚上。”

而拜從被褥中斷斷續續傳來的抽噎聲所賜,彌雅也一晚上沒阖眼。

“她肯定會非常配合你,乖乖改過自新,”頓了頓,她又補充,“和我不一樣。”

蘭波嘆息:“彌雅……”

她無端因為他的呼喚顫抖了一下。

“你不需要和別人去做比較。”

“怎麽可能不去比較?!”

彌雅聽見自己尖利的聲音在庭院中回蕩。

熱血往臉頰上湧,她為沒能克制住感情羞憤欲死。握緊雙拳,她從頭開始往下往裏蜷曲:“她唯一的罪過是沒有見識過戰争。但那也說不上是她的錯。外面有家人等着她,還有……人生等着她回去繼續。”

她深吸氣,猛地擡頭,偷襲一般筆直看向蘭波:“我承認也許你是對的,即便是我……也确實還能重新開始。”

蘭波的眼睛因為她的這句話亮了起來。但他随即明白了什麽,目光閃爍着黯淡下去。

“蘭波教官,我也不知道該感謝你還是怨恨你才好。你讓我見識到了外面的世界,可能只有一點,我也有點向往起來,也開始做夢了。”

這話太坦白了,彌雅忍不住想要捂住臉。她咬牙,沒有低頭,沒有挪開視線。

那些在少年軍時代就萌芽的,在屬于斯坦的雨聲中飄浮的,前夜與昨夜伴随着克拉拉的呼吸聲和啜泣冒出來的,所有此前零散不成形狀的思緒突然連綴成串,過于流暢地從她嘴裏說出來,就好像那是她從其他人那裏借來的講稿。

“可是,見到克拉拉之後我就明白了,他們的世界只是敲碎了一個角,修補一下就能笑嘻嘻地繼續過下去。而我……就是一團糟。我再努力,也沒法補上一開始就欠缺的東西。我要花很大力氣,很長時間,試着裝作和其他人一樣。

“就算那麽做,和塞拉不能成為人類一樣,我也不可能真的融進去,絕對不可能。我沒法變成外面世界平凡、正常的一份子。我身體的某些部分永遠沒法放下殺意,沒法忘記我究竟是什麽東西,更加不相信有人會在知道我經歷過什麽之後依然接受我。難道我也要等着有個隊長終于有一天來敲我的門,告訴我時間到了,應該醒來了?”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片刻調勻呼吸。

彌雅感到自己找到了讨厭《壞代碼》結局的原因,那也是她從城中歸來之後躁動不安心緒的根源。

“我不明白那個糟糕透頂的結局有什麽意義,同樣地,我也不知道從這裏走出去有什麽意義。對我來說,對外界的向往非常折磨人,看得見也摸得着,但那永遠不可能是我的。我寧可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蘭波的臉色變得蒼白。

彌雅居然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種扭曲的快樂。這反應至少說明他在認真聽,然後,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在乎她的感受和明天。

“你說過你能做的只有向眼前的人伸手,試着幫助那一個人。那麽其實那個人不是我也沒關系。”她往長椅的邊緣挪動,離蘭波更遠,快速微笑了一下,“比起我,克拉拉更該得到你的幫助。”

說出最後這句話的瞬間,彌雅又多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鋪墊那麽多,她為的就是說出最後一句。

第二,她其實希望蘭波能夠否定。

如果他真的能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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