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沒有想過會有人為她而哭,無緣無故。
那個人牽着她走,離開白夜,步入黃昏。
陌生的走廊,似曾相識的門,沒有到過的房間。蘭波在門邊駐足,半張臉蒙在帽檐垂落的陰影裏,仿佛要将剛才的失态用加倍的克制彌補:“這裏是安全的。今晚你先住在這裏。”
一拍半的沉默。
彌雅想,放她獨居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我也許不是陪着你最好的人選,所以……我另托他人照看你。”
在彌雅因為蘭波的話緊繃起來之前,金發女性從房門後的死角裏轉出來。
“漢娜小姐,彌雅就拜托你了。”
“蘭波教官,你欠我一個人情。他們可不會給看小孩這種麻煩事發加班費。”檔案室的漢娜将彌雅一把拉過去,動作比看上去要輕柔。
彌雅咬着嘴唇回頭。
蘭波已經不見了。
“要道謝改天吧。坐下,我看看你的臉。”漢娜特意讓彌雅看到她将門鎖上了,又搶白,“我不會開燈的。”
彌雅便将來不及出口的請求咽下去。
“臉除了有點腫沒什麽,洗個澡,冷敷一下就行。”
“為什麽他會找你?”
漢娜直起身的動作頓了頓:“好問題。也許蘭波先生把你對我大喊大叫解讀成了關系親密。”
“也對,我不會對每個人大喊大叫。”彌雅哂然,嘴角牽動,疼得一抽氣。
漢娜突兀地轉身背對她,摘下眼鏡:“聽好了,彌雅,如果你有什麽向傾訴的——”
她詞窮,抱臂嘆氣。
彌雅第一次見到漢娜這樣無措,不禁感到十分有趣。他人的驚慌和憤怒令她愈發鎮靜,甚至能事不關己地宣告:“我不需要安慰,也沒有想和別人傾訴的話。漢娜,威爾遜連褲子都沒來得及脫。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漢娜陡然拔高的聲調吓了彌雅一跳。
“抱歉,”漢娜煩躁地揉着眉心,回眸凝視她,“聽着,不管你在來到改造營以前做了什麽,但今天發生的事……你一點錯的都沒有,錯的是那狗養還不如的雜種。”
“我之前可不知道,原來漢娜還會罵髒話。”
“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漢娜,你不知道的事也多了去了。”
兩人隔着一步的距離對視。沉默的空氣逐漸變得黏稠厚重。
彌雅看着牆面上百葉窗格透進的燈光,面無表情地低語:“威爾遜不是第一個,斯坦才是。威爾遜之前只是知情的幫兇。”
漢娜駭然咽了一口唾沫:“傳言并不是傳言。所以斯坦的死才會……”
彌雅垂眸,彎了彎眼角:“任你想象了。你看,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漢娜無言以對。
彌雅別開臉。
漢娜戴上眼鏡,口氣恢複平素的冷靜:“你可以放心的是,威爾遜那個混蛋完了。他本來就是個不知道收斂的蠢貨,得罪了不少人。你的保護人會收拾他的。那句話怎麽說的?總之不要和銀行家的兒子作對。”
有幾個銀行家能教養出和瘋子只差一線的聖人?
彌雅沒有答話。
“我建議你去洗個澡,那扇門後就是浴室。”漢娜環抱雙臂,“你能不能保證不會用浴巾上吊或者把通電的吹風機放進浴缸?否則我就得跟着你進去。”
“哦漢娜,我累得根本沒力氣去死。”
“那真是幫大忙了。”漢娜的反諷比往常要更柔和。
這含而不露的好意讓彌雅的額角抽痛。她立刻豎起防衛的刺,冰冷道:“漢娜,你知道嗎,從剛剛開始,你對我表現出的關懷比我和你相識以來的總和還要多。”
不給漢娜答話的機會,彌雅反手關上浴室門,背靠門板,緩緩坐倒在地。
她犯了個錯誤,竟然下意識地閉上眼。
又開始下雨。不下雨的時候便回到屋頂的露臺。
喉嚨深處在沸騰,彌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将水龍頭擰到最大,扒住盥洗臺邊沿嘔吐。
“彌雅?”漢娜敲門。
彌雅吐出漱口的水,看着逐漸變得清澈的水流扭曲成墜進下水道的螺旋,粗魯地回應:“還沒死!”
刻意回避着鏡中的自己,她脫下制服。
将水溫調到最燙,彌雅拉上浴簾。
藏木于林,淋浴花灑下最适合哭泣。彌雅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哭了,但她還是禁不住在滾燙的水流沖刷下弓起背,俯下身,捂住嘴無聲尖叫。她在腦海中咒罵,詛咒威爾遜,詛咒斯坦已經腦漿飛濺的屍體,詛咒每個人,詛咒離她而去不知姓名的雙親,詛咒自己。她以意念亵渎神明,質問為什麽要讓她降生,為什麽……要讓蘭波出現在她面前。
漢娜又在敲門。
彌雅關掉水龍頭,濕淋淋地踏出浴缸,在蒸騰的水汽裏尋找浴巾的影子。
“漢娜,放心,這條毛巾太厚,又不夠長,沒法用來上吊。”
胡亂擦幹身體和頭發,彌雅嚯地打開門。
漢娜向她身後看了一眼,浴室地面全是水,挑着眉搖頭:“你打算在浴室裏養魚嗎?睡衣在那裏。”
彌雅套頭穿上上衣,發現前後反了,但懶得折騰,便任由它去。
“你不吹幹頭發?”
“放着自己會幹。”
漢娜聳肩:“要吃點東西嗎?”
“不需要。”
“我想也是,那麽安眠藥呢?”
彌雅盯着對方看了片刻,勾唇:“這個主意不壞。”
“張嘴,——”漢娜扳住彌雅的下巴,向她口中扔進藥片,松手後退,朝床頭櫃上的紙杯一指,“我可不會把一整瓶都給你。”
是紙杯,而非可以砸成尖利碎片的玻璃或是陶瓷制品。
“謝謝你,漢娜。”彌雅一口悶下杯中的淨水,覺得漢娜小心謹慎得讓人想捉弄。但也許這是蘭波的叮囑。揶揄的話便沉進肚中。她往後仰倒,淡淡說:“我似乎只能睡覺了。”
漢娜在床沿坐下,背朝彌雅:“雖然我也覺得怪不自在的,但我和你睡一張床。”
“說不定你意外适合帶孩子,考不考慮換個工作?”
“我不喜歡小孩。”
彌雅聞言輕笑:“為什麽我一點都不驚訝呢?”
“我從來沒試圖掩飾過這點。”
“那麽作為讨厭小孩的代表,能不能告訴我,人為什麽會丢掉自己的孩子?”
“戰争的時候不一樣。如果死了,即便再不情願,也只能丢下自己的孩子。”
“有那麽多恰好死去的雙親嗎?”
“彌雅,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片刻寂靜。
“漢娜?”
“嗯?”
“說點什麽,随便什麽都行,到我睡着為止。”
“你應該知道我不擅長找無用的話題。”
“那麽……你見過戰争之前的世界嗎?或是戰争以外的世界的樣子。”
“勉強記得一些吧,但已經模糊不清了。如果不寫入芯片保存副本,人類的記憶力和知了一樣短命。蟄伏七八年,在地下的時候以為總有一天要回憶起來的時候,一定能想起來的,但事實上,真的到了見光的時候才發現大部分都已經不記得了。但也未必是壞事。遺忘這事。”
“什麽事都能忘記?”
“我不知道。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事……說實話,也已經很遙遠了。”
“難以想象。”
漢娜停頓了一下,忽然換了話題:“其實我不止一次想過,戰争也好,和平也好,和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麽關系。确切說……正義的那方也好,邪惡的那方也好,受苦的、出力的、承受代價的似乎永遠是同樣的幾批人。”
“哲學家漢娜,你又讓我驚訝了。”
“比如說窮人,比如……女人。”
彌雅将被子卷緊,沒有答話。
漢娜像在自言自語:“男人會為了女人挑起戰争,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的。誰的妻子、誰的妹妹、誰的女兒被敵人強奸了,這消息足夠煽動人拿起武器去送死。但是——但是他們對敵人的妻子、妹妹還有女兒做同樣的事,以體會過的恥辱羞辱回去,并沾沾自喜。可為什麽一個人的身體遭受了什麽,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恥辱?這只能是因為其中一個人并不被看作是人,而是另外那個人的所有物。”
彌雅想問,那麽她是誰的所有物?解散的少年軍?不複存在的帝國的亡靈?
她不動聲色地問:“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帝國軍強暴境內反抗他們的人的親人,共和國軍隊打進首都的時候,他們也強暴不得不服從帝國将領的市民。”漢娜的聲音有一瞬變得飄忽,“我……的鄰居遭遇了這樣的事。她生下了一個只帶給她糟糕回憶的男人的孩子。也許你該去問她,為什麽會有人抛棄自己的小孩。”
彌雅現在知道自己在說沒事的時候,別人耳中聽起來是什麽樣子了。
“所以你不僅讨厭小孩,也讨厭男人?”
漢娜笑了:“不,我不讨厭男人,我只是傾向于……不太看得起他們。不要搞錯了,我可不認為所有女人都是無辜的羔羊。只不過,偶爾也有那麽一兩個像樣的男人。”
彌雅蜷縮起來,她預感到之後要出現的名字:“我有點困了。”
漢娜像是沒聽見她的借口:“偶爾也會有蘭波這樣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麽他不管走到哪,都能保持他那個樣子,就像……抖一抖童話書,他就從那個正義必勝的故事掉進了這個世界。”
這個形容讓彌雅失笑。但她能毫不費力地想象這個畫面。也許睡魔已經開始侵襲,她才會看見蘭波不懂得躲閃的眼睛。
漢娜翻了個身:“彌雅,你肯定不同意,但你很幸運。”
反駁的話就在舌尖,彌雅屏息,緩緩改換答句:“我不需要你提醒我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會碰上一個吃飽了沒事幹、從海外跑回這裏的銀行家兒子當指導教官。”
“我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蘭波很好,但你不能愛上他。”
彌雅嘲諷地輕笑,任由自己陷進清醒與迷蒙的夾縫,喃喃:
“多謝你的忠告。但這是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