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走下最後一級臺階,卻沒有駐足,直接與克拉拉擦肩而過。
“彌雅。”
“什麽事?”她不耐地回頭,“啊,我忘問好了。下午好。很高興見到你。再見。”
克拉拉并不介意彌雅的态度:“我才恰好碰到蘭波教官,又撞見你,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
彌雅像是才注意到另一個人的存在,向他飛快地假笑了一下:“蘭波教官。”
蘭波舉止如常:“這一周過得怎麽樣?”
彌雅沒客氣:“直到我在這裏撞見你為止都很好。”
克拉拉因為她話中的火藥味瞪大了眼睛。
蘭波無奈地笑了笑:“所以你在躲我,而不是在嘗試新事物?”
“一石二鳥,”彌雅冷淡地聳肩,“有什麽問題嗎?”
蘭波不為所動,順着她的話頭給出建議:“說到嘗試新事物,今天或者明天,你可以再去試着參加一下興趣小組。”
“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去讀書俱樂部轉一圈。但估計和閱覽室的情況差不多,我一進門,原本在房間裏的人就要走掉大半。”
“彌雅。”
“我在敘述事實。”
蘭波揉了揉眉心,向克拉拉歉然道:“西姆爾小姐,我和彌雅要确認一下這周目前的進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我到臺階上坐一會兒。”克拉拉走前輕輕拍了一下彌雅的手臂。
她驚訝地看過去,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看起來你和西姆爾小姐已經修複了關系,”蘭波謹慎地評論道,停頓半拍才加上個人感想,“這是件讓人高興的好事。”
“西姆爾小姐,啊,西姆爾小姐,”彌雅學着他的口氣,翻了個白眼,“為什麽你從來不叫我杜倫小姐?”
“她更喜歡那種叫法,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以姓稱呼你。”
“饒了我吧。杜倫這個姓氏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彌雅哂然,“我的名字也一樣。”
蘭波嘆息一聲,摘下軍帽:“能不能告訴我做了什麽讓你那麽生氣?”
彌雅像被問住了,沉默良久才擡頭,面無表情:“你什麽錯都沒有。只是我又在發神經。別管我。”
“彌雅。”
每當她在激憤或沖動之下說出什麽不講理的話,蘭波都會那麽溫文地叫她的名字,試圖将她從感情的洪流中拉回來,喚回一個接近成年的人應有的理智。這柔和的兩個音節很多時候聽上去像嘆息,但也似乎隐含警告:如果她再胡鬧下去——
彌雅知道蘭波沒有這個意思。但她還是會在他以這種口氣喚她時心頭一凜。
這次也不例外。
她将情感從吐出的每一個詞表面剝離:“我同意你之前說的,我和你有必要保持距離。所以我不想在周日以外的時間見到你。就是這樣。”
蘭波苦笑:“保持職業距離不代表躲着我。”
“那樣最簡單快捷。”
“彌雅,再這麽說下去,我和你的這段對話就跑偏了。”
她抱臂胸前,防備問道:“那麽,你還想說什麽?”
蘭波沒立刻回答。他走神了須臾,難得在眉眼間流露出疲憊之色。而後,他才突然驚醒,連忙說:“關于畢業,你的想法是否有哪怕一點的變化?”
原來這個人也會疲勞。
彌雅為自己這荒唐的感嘆仰頭彎唇:“你準備現在、就在這裏,把周日要說的全都提前過一遍麽?”不等回答,她又搶白:“不,沒事的,我明白的。”
蘭波愣了一下:“明白什麽?”
“我太不省心了,讓你感到疲倦。‘都快一個月了,然而這個臭丫頭還是一樣的死腦筋。’我能理解,正常人都會那麽想。”
“我沒有那麽想。我昨天很晚才睡,吃過午飯有些……無法集中注意力,”蘭波勉強微笑了一下,“但我必須承認,彌雅,你抗拒的态度讓這番對話增加了不少難度。”
雖然措辭委婉,但他從來沒有這麽批評過她的不配合。
彌雅知道是自己不講道理亂發脾氣,但還是莫名委屈起來。她幹脆回頭揚聲招呼:“克拉拉!”而後,她重新面對蘭波,沒什麽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和我相比,我的新室友更合适擔當飯後散步聊天的對象。祝你有美好的一天,蘭波教官。”
甩下隐含尖刺的道別話,彌雅便打算揚長而去。
蘭波下意識拉住她。
彌雅差點跳起來,而後僵在原地。
隔着衣袖,她感覺得到青年指掌有力的輪廓,還有他的皮膚的溫度。她随之第一次切實感受到,即便看上去再沒有攻擊性、再溫柔,蘭波也是個男人。他的手掌應該可以完全扣住她的手腕乃至小臂。而和其他遠超出她體格的男人一樣,他當然能夠輕松制服她。
意識被本能的恐懼塗成一片空白。
彌雅開始打顫,呼吸急促。
蘭波倒抽一口氣,立刻縮手,慌亂地将帽子按到胸口:“對不起,我不該那麽做的,是我的責任……真的非常抱歉。”他又後退半步,向站在臺階上不知道是否該繼續靠近的克拉拉說道:“西姆爾小姐,能再給我和彌雅幾分鐘嗎?”
彌雅已經回過神來,單手抱臂,強笑了一下:“是我反應過度了。”
蘭波臉色蒼白:“不,我無法為剛才的舉動辯護。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但我請求你的原諒。”
“別那麽鄭重其事,我受不了。我……沒有在意。是我先控制不住情緒。而且你看上去很累,做出誤判也沒什麽大不了。”彌雅的聲音低下去,“我真的應該走了。”
蘭波沒有再挽留。他的手垂在身側,憑空張開又蜷起數下。
彌雅轉過身,動作緩慢,她希望蘭波能再說些什麽。什麽都行。沒有為什麽。
“過去幾天,我……很擔心你。”蘭波閉了閉眼,喃喃,“不,這不是個借口。”
她在原地沒動:“有什麽好擔心的?這裏的每個人身上都挂了監測生理數值和地理位置的狗牌,只要有什麽異動,立刻就會有人趕過來。”
這也是她和阿廖沙沒有一次能成功結束這一切的原因。
蘭波愧疚地沉默。
彌雅深呼吸,開玩笑似地問:“難不成你因為太久沒見到我,有點想我了?”
考慮到他們之間剛才那個尴尬的瞬間,這說法極度不合适。但彌雅還是想這麽問。哪怕她知道會得到怎樣的回答。
“也許吧。”
彌雅驚愕之下,嚯地回身。
蘭波表情倒稱得上平靜,又或是在她轉過來之前就已經将動搖掩藏幹淨。
“可能只有我這麽想,但我可能無意識中把你當作了……”他無措地停頓片刻,艱難地尋找合适的詞語,“類似朋友的存在。我能理解那讓你感到不舒服,我在反省。”
彌雅的身體中宛如開出一個小卻深的洞,酸酸的熱意抑制不住地從裏面往外湧。這個答案令人失望,猶如前進一步之後又連退兩步。她不由幹笑:“噢,我的第一個教官最開始也說過,她想要成為我的朋友。”
蘭波垂睫,聲音很低:“我不确定我能夠勝任任何人的朋友。”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沒什麽,”他臉上的歉疚之色更濃,“請忘了剛才的話,那不合适。”
彌雅定定凝視他。非常罕見地,蘭波略微側眸回避。單方面對峙持續的那十多秒,他幾乎沒有眨眼,仿若凝視着什麽只有他看得見的無波湖面,而那過于平靜的藍則忠實無誤地映照在他眸中。
她垮下肩膀,向克拉拉勾手:“你們繼續聊。我先走了。”
克拉拉靠近,眼神在彌雅和蘭波之間轉了轉,謹慎地提議:“今天下午有準備停戰一周年儀式的彩排,彌雅,你要不要來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
“蘭波教官會為合唱組擔任鋼琴伴奏。他這幾天晚上都練到很晚。”
彌雅一呆,下意識看向蘭波。
他無言點了點頭,表情沒太大變化。
剛才情緒最激動的時候,他們都沒有提起某個約定。
彌雅低頭笑了:“我就算了。”
克拉拉看上去有些遺憾,但沒有強求:“那正式儀式的時候你可別缺席了。”
彌雅随意地擺擺手,将克拉拉和蘭波抛在身後。
下午有原則上要求全員參加的彩排意味着宿舍幾乎空無一人。
彌雅反鎖房門,将自己甩到床上,面朝下一動不動。埋在枕頭裏像是要窒息,卻也讓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更為清晰。可能是一路疾走的緣故,她甚至能感覺到頸動脈在突突地跳動。
半晌,她翻了個身,瞪着天花板上的細紋長呼氣。
手指摸索到剛才蘭波短暫觸碰過的位置。心跳又開始加速。第一次面談之後,彌雅就将他歸類為相對安全的那一類。蘭波的危險來自于更深更根源的精神層面,他那些崇高得不像正常人的部分。相較之下,他高大的體格只讓她惱火,而非恐懼。
而對彌雅來說,安全包含不作為異性對待。
但剛才蘭波拉住她的那一刻,她毫無疑問地再度意識到他的性別,因而險些為恐懼癱瘓。殘餘的恐慌一閃而逝,留存的觸感卻更長久。彌雅捂住臉,發覺雙頰到耳後不知什麽時候也變得滾燙。這陌生的悸動于她而言全然陌生。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突然得了什麽急病,從生理到心理都出了問題,否則她也不會對蘭波那麽無理取鬧。
——你在嫉妒。
阿廖沙是那麽說的。
而他絕大多數時候是對的。
彌雅咬住嘴唇。
一個念頭随之憑空蹦出來,她心髒都差點為止停了一拍:
如果她的嫉妒不止是蠻橫的占有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