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對,這不對……你不明白!”
“我哪裏不明白?告訴我,彌雅。”
“除了少年軍的回憶以外,我什麽都沒有了。如果失去這個身份,我……又是誰?而且,我不可能擺脫前帝國少年軍成員這個标簽,一輩子都不可能!”
“從這裏畢業的學員都開始了新的人生。”
“我都說了,我們……我和他們不一樣!即便我離開這裏,就算我把名字把過去全都改掉,但只要有人發現我曾經屬于少年軍的精英戰隊,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會變化,只是一瞬間的事,我知道的……”
“彌雅。”
“夠了,今天就這樣吧。”
“彌雅,請你坐下,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
“……我不覺得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過去并非一個人人生的一切。人是能夠改變、也不斷改變的生物。能決定你明天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的,只有你自己。”
“你真的很擅長說漂亮話,蘭波教官。”
“這不是漂亮話,……是親身體驗。”
“什麽意思?我以為你從沒上過戰場。”
“我的确沒有。但戰争會來到每個人身邊。”
“你……”
“前年,帝國派出的特工在海外發動了數次襲擊。其中一次就發生在我和家人居住的城市。”
“我知道這次襲擊。針對大使館的自殺式襲擊……少年軍成員僞裝成逃難海外的兒童,我和他們幾個應該在哪一次集會上見過。”
“在那次襲擊中,我的妹妹安東尼娅不幸喪生了。”
“……”
“她和你差不多大。”
“你——我過去的夥伴殺了你的親人,你卻在這裏……在這裏勸說殺死你妹妹的兇手開始新生活?!”
“彌雅,殺死安東尼娅的并不是你。”
“蘭波教官,你要麽是個聖人,要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不知道第幾次,彌雅在腦海中奪門而出。
如果再在那間屋子裏多待一刻,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行徑……彌雅的想象力突然枯竭了,她一頭撞進思維迷宮的死路盡頭。她只想逃離蘭波,離他越遠越好。此前她只是本能地厭惡他,但當他以比豔麗的劇毒染料更湛藍的雙眸看着她,無比平靜地宣告她在他眼中無罪,彌雅被恐懼擊穿,一口吸幹力氣。
哪怕只是回憶與蘭波的這段對話,她便再次被摁進接待室那狹小的深海底部,無法呼吸。
但接待室的門上鎖。
彌雅打不開門,無法逃離名為蘭波的地獄。
他走到她身後。
她開始發抖,膝蓋打顫,往地上跌坐。
他想要什麽?他想要對她幹什麽?他又想要對她說什麽?還會說什麽?
彌雅不敢回頭。她不能被映照在蘭波的眼睛裏。不能讓蘭波看着她,否則她就會知道在他眼裏,她究竟是什麽樣子。而那一定是她無數次向鏡面伸手也不曾觸碰到的真實。
鎖芯轉動,發出輕響。
彌雅驚得一跳,硬生生地将下意識擡起的頭壓下。但蘭波身軀的殘影還是闖進她的視野邊緣,蒼藍的制服開始灼燒。白色的房間敞開,門外是更敞亮的午後,裏外都在日光中灼燒,一切都在灼燒。
“我沒有選擇仇恨,決定成為現在的自己。彌雅,你一樣可以做決定。”
蘭波只說了這麽一句。
彌雅捂住臉。她每次都只能在這裏停下,調轉方向重新回想這段對話的始末。
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
從下腹湧上惡寒,彌雅反手甩開,撐住露臺水泥地面跳起。她靠在鐵絲防護網上,瞪着來人,右手下意識地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小臂交疊護在身前。
“好久不見啊。”身材魁梧的教官擡起軍帽致意,摸了一把板寸頭,帽子歸位。
“威爾遜……你想要什麽?”
“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對方歪嘴嗤笑,慢悠悠地踱步靠近,“自從我們共同的朋友死後,我們還沒好好單獨聊過。我昨天才回來的,這不?立刻就來見你了。”
“我和你無話可說。”彌雅向側後方退,勉強維持與威爾遜的距離。這是徒勞的。露臺的出口只有一個,在威爾遜身後。只要威爾遜想,他就可以輕而易舉抓住她。她掙脫不了,逃不掉。她很清楚這點。威爾遜也知道。
但威爾遜只是微微地蔑笑着,容她扮演貓鼠游戲中被逼入絕境的獵物。
有那麽一瞬,彌雅真心覺得威爾遜還不如直接抓住她。被遲遲不降臨的一線未來吊着太折磨人了。越逃對方興致越高昂。念及此,她索性駐足不動。
威爾遜滿意地加深笑容,走到她面前:“聽說你向漢娜申請換教官?正合我意。原本接手斯坦手下學員的應該是我,但不知怎麽你被安排給了一個憑空冒出來的新人。交給我吧。”
“不需要你白費心思。我不會成為你的學員,死都不會。”
“那就死一次給我看啊。就在這裏。”
世界被掀翻了。世界沉入海底。
一個彌雅被沖擊推出了身體,飄浮在麻木的洋流中。另一個彌雅躺在那裏溺水,恐慌中本能地朝着露臺出口方向看。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會來。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呵,你的好朋友阿廖沙不會來救你的,他還躺在醫院裏。”
阿廖沙的名字吹進一口能呼吸的氧氣,彌雅尖叫:“操你自己的屁眼去吧!”
“看起來要被操的可不是我的屁眼,”威爾遜捏住她的下巴,“好了,給我消停點。還是說,你需要我好好管教你一次?”
彌雅擠出一個冰冷的微笑:“威爾遜,你也有個被帝國軍強暴的姐姐嗎?”
“你他媽說什麽?”
“斯坦有一個。”
躺在地上的彌雅被擊碎了。懸浮的彌雅只是冷漠地旁觀。
半張臉火辣辣地發麻,彌雅出聲都變得十分困難:“今……”
“哈?”
“今天沒……有下雨……”
“哦對,斯坦還有這怪癖。他把你看得和個寶貝似的,一根手指都不讓我動。但斯坦死了,我不在乎他有什麽黏黏糊糊的借口和規矩,現在要随着我來。你就是個婊子,我在我想做的時候做我該對婊子做的事,你給我閉嘴,明白?”
——彌雅,你一樣可以做決定。
她竟然微笑起來。
“你笑什麽?!笑什麽!”
“磨蹭那麽久,你根本硬不起來吧。”
“你這個——”
冰冷的槍械運作聲令兩個彌雅合二為一。
“教官,舉起雙手,站起來,轉身,否則我就開槍了。”
彌雅像被雷電擊中。她想,這可不像沒有殺過人的口氣。
重壓釋去,她蜷縮起身體,後知後覺地感到冷。今天沒有下雨,但是樓頂很涼。周圍越來越嘈雜,她的意識被擠兌得越來越稀薄,最後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點。
“彌雅,彌雅?彌雅!”
重影搖搖晃晃,許久才終于疊合成一個清晰的人像。有什麽被遺落在了海底,彌雅不知道蘭波此刻是什麽表情。她辨認不出來。
又或許是不想看明白。
因為眼前和腦海深處還同時播放着來自過去的場景。下雨,一直在下雨。斯坦教官。讨厭下雨天。又下雨了。威爾遜。一直在下雨。雨就沒有停過。
身上搭着的教官制服外套映入眼簾,彌雅劇烈顫抖了一下。她将自己往內卷,想要就這麽原地消失。
為什麽來的偏偏是蘭波?初次見面會錯意被拒之後的恥辱感又一次襲來,比上次更猛烈,更致命。偏偏是蘭波。別看,別過來,求你了。真是奇怪。那些她應該用在向威爾遜求饒的詞句這個時候反而一個勁地往喉頭舌尖湧。
白色的襯衣,黑色的槍套。
彌雅不假思索伸手,利落地從蘭波腰間搶過手槍,抵在太陽穴。
奪取生命的道具像個久別的舊友,沉甸甸的分量拖着她的手腕往下沉。但她拿穩了,扳機扣到一半。
“幫我告訴阿廖沙,我很抱歉,對不起……”她從嗓音開始崩潰,“對不起,教官,對不起,對不起……”
保險栓咔嗒一聲回撥,扳機鎖住。
蘭波捏住她握槍的手,另一手的手掌合攏包住槍口。他的手很冷。彌雅打了個寒顫。這雙手慎重緩慢地将槍口下壓,帶離她,指向地面。
蘭波清晰可聞地吐出一口長氣。
但彌雅還是抓着不放手。槍口另一頭是個失之毫厘、被她一瞬的猶豫硬生生錯過的出口。
蘭波說了句什麽。
彌雅沒聽清。
随即,她意識到蘭波的聲音在顫抖。
“不要道歉,別這樣,最該對你道歉的人……那麽多人,誰都沒有向你道歉——”
他說不下去了。
彌雅愣愣看着蘭波。
這個人竟然在為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