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過去第三天,街道上依舊有積水留下的痕跡。
彌雅擡頭,記憶中挂着鐘表店招的位置只有鐵架子,還有兩根電線有氣無力地在風中搖晃。她推開店門入內,立刻注意到地面上污漬。看來這裏被水淹過。店裏依舊燈光昏暗,只有一個人。支着手肘趴在櫃臺上的黑發少年循聲擡眸。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這是阿廖沙的開場白。
“周四因為風暴積水,文理學校停課了。”彌雅解釋說。
阿廖沙定神凝視她片刻:“你生病了。”
什麽都瞞不過他。彌雅輕描淡寫地應道:“風暴登陸那天我淋了雨,着涼了,發燒兩天。”
這都是事實。
風暴過境後第二天,彌雅就高熱卧床。市內公共設施周五基本恢複,她依舊沒有去上課。對于麻煩索默太太,她有些微愧疚。但在她的堅持下,索默太太對她的照顧也維持在最低限度。能做的事還是由她自己來做。至于蘭波是否知道她生病,彌雅不知道也沒有去詢問。索默太太八成轉告了蘭波,但他顯然沒有來看望病人的心情。
她今天還有些低燒,體乏無力。但因為是觀察期最後一天,她必須到沃爾海姆文理學校去取一些材料。也多虧如此,她才在放學後借機來到這裏。
“你以前幾乎從來不生病,和我不一樣。”
彌雅笑了笑:“我身體和精神上都變軟弱了。”
阿廖沙良久才說:“但現在你又變成以前的樣子了。”
彌雅側眸,看向牆上懸挂的一面菱形鏡子。确實,觀察期在索默太太家養出的健康光彩和臉頰柔和線條都因為這場大病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在衣服貼身口袋的夾層裏摸了一會兒,将盛放白色顆粒的棕褐色玻璃小瓶擱到阿廖沙身前的櫃面上。
阿廖沙兩指拈起瓶子,對着壁燈照了照。他将瓶子收起來,反常地多問一句:“你确定要幫我?”
“不然我不會到這裏來。”
“我知道,”他又以那種令她略微顫栗的眼神觀察她,“但是你确定?”
彌雅就勢嘲弄了對方一句:“你這麽說話,我都要以為你其實不希望我幫你了。”
阿廖沙竟然沒立刻否認,他單手支着下巴嘆了口氣,撒嬌似地斜睨她:“我只是沒想到你真的會選我。除了愛蓮娜夫人,就沒別人主動選過我。”他又問:“我記得你的那位教官為你另有安排。”
彌雅比自己表現得還要鎮定。胸口有些憋悶,但還可控。她輕輕說:“我和他結束了。他不會管我了。”
阿廖沙沒有急着追問發生了什麽,一副是否要說全在她的表情。
彌雅哽了哽。阿廖沙不是最好的聽衆。他不會安慰她。但也因此,也許反而是最佳的人選。她垂下視線:“你問我一句什麽吧。”
“那個人不愛你?”
她搖了搖頭。
“他愛你的方式不是你想要的?”阿廖沙第二問就擊中靶心。
“嗯。”
阿廖沙笑起來:“彌雅,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是個完美主義者。不純粹的、不是百分百真實的、和你想要的想象的不符合的……這些你全都會想都不想抛棄掉。”
“你這話把我描述得像個幼稚的小鬼。”
阿廖沙思索片刻,竟然認真颔首:“的确。”
兩人相視而笑。
彌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能告訴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蘭波的不快樂令她痛苦。她轉開話題:“我還沒告訴你,之前我被某個海外交流項目錄取了。但是現在無所謂了。就算因為斯坦的事曝光被除名剝奪資格,也無所謂。”
雖然不再有強烈的自毀沖動,彌雅現在對“明天”突然喪失了興趣。她會履行諾言畢業,這是唯一确定的事。她靠在櫃臺上,撥着零錢盤裏發黑的硬幣,一邊思索一邊将念頭直接說給阿廖沙聽:“我很慶幸你還需要我幫你。”
阿廖沙輕柔地嘆息:“把事情抖出去不是結束。在那之後,你還要繼續生活下去。那才是最難的。”
彌雅訝然看他:“這話一點都不像你。”
黑發少年默然片刻,才吐出一個短句:“确實。”
“之後又會變成我和你兩個人了。”這麽說着,彌雅環視四周或靜止或錯拍的表盤,喃喃地陳述,又或者說向阿廖沙征求肯定,“會沒事的,和以前一樣?”
阿廖沙勾住她的小指:“會沒事的。”他轉而抓住她的肩膀,越過櫃臺親了她一下。和往昔沒有任何區別,更像小動物之間的親昵。但彌雅不知為什麽,略微僵硬。也許是因為更熾熱的親吻還停留在記憶的淺灘。
黑發少年立刻察覺了她的異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後只悵然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麽。阿廖沙今天反常地體貼。如果他想,原來也是可以那麽周到且關懷備至。
“店主人快要回來了。就到這裏吧。”
她颔首。
“畢業典禮之前,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嗯。我知道。”
阿廖沙陡然露出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寧靜笑容,不見荊棘,沒有危險的暗湧,甚至有些腼腆:“謝謝你,彌雅。我真的很高興。”
她呆住了。
對方卻立刻恢複了懶洋洋的模樣,沖她擺擺手作別。
等彌雅走到門邊,阿廖沙又忽然叫住她:
“彌雅,記住我說的話,死人沒辦法從棺材中坐起來反駁,只有幸存者才能講述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就是我們行動的意義。”
阿廖沙經常會說些她聽得雲裏霧裏的話。這次也不例外。
“之後見,阿廖沙。”她想了想,又問,“附近有沒有公用電話亭?”
“出門左轉第一個路口再左轉,你肯定找得到。”
彌雅确實毫不費力地找到了。
她回頭确認沒人跟蹤,拉開門走進去。
今天上學她難得坐公共汽車,索默太太直接給了她一把硬幣,數額遠遠超出車費。索默太太大概也不清楚現在的公交車票多少錢。
彌雅看着撥號屏幕片刻沒有動。她無端想起暴風雨那夜的收捎。
狂歡結束之後,是辛苦而必要的收尾工作。深夜漆黑的廚房裏,氣氛令人窒息。蘭波提出幫忙,但被她言辭激烈地拒絕。藥物催發的亢奮效果過後就是昏睡,她可不想想辦法把一個成年男子扛回房間。
蘭波被她惡言惡語地幾次三番攻殲,即便藥效褪去也有些發脾氣。她以強硬态度成功地将他趕進書房,而後回到廚房繼續執行清潔任務。
彌雅熟練地找出手電筒和各色清潔工具(特殊材質的海綿、消毒水、用途不同的抹布),她非常冷靜,有條不紊地将桌椅和地上一一清理幹淨。當然,那兩個陶杯也沒漏下。由于渾身乏力,簡單的拖地和俯身擦拭動作她都覺得辛苦。但她反而從苛待軀體中得到樂趣,就像翻山越嶺冒着大風險重返作案現場抹消證據的連環殺手。
廚房恢複原來潔淨的模樣之後,彌雅慢吞吞地邁着步子走。
書房門下漏出手電筒的光,她試探性地推門,竟然沒鎖上。
蘭波已經昏睡過去,她将手電筒關上,抱膝坐到書房角落。四壁全都是直頂到天花板的高書架,困意襲來,她半夢半醒的,始終沒能徹底睡過去,反而經常誤以為自己在全是書和文字的迷宮深處。
夏日的天色早早轉明。
書房小窗面對院子,暴風雨過後的早晨竟然依舊有鳥兒清脆婉轉啼叫。
蘭波翻了個身,忽然坐起來。彌雅從膝蓋上方擡起頭看他,緩緩地站起來。有那麽片刻,誰都沒說話。她與蘭波之間那點距離被依舊清晰的景象與感觸填滿。
蘭波反複揉着眉心,試圖理解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還有抵達那狂亂深淵的每一步。過了良久,他終于準備打破沉默。
但被彌雅搶在前面。她的語調沒什麽起伏,卻也因此顯得分外不善:“沒什麽副作用,是不是和我說得一樣?”
争吵和撕扯的記憶宛如蒸騰的晨霧。
蘭波眼神冷冷地盯住她,半晌,努力緩和表情說:“下周我會想辦法進城一次。那時候我們再好好談一次。”
“不用了,”彌雅走過去轉動百葉窗格,讓潮濕的蒼白晨曦照進來,她缺乏血色的面頰也被照得幾近半透明,她回眸看他,不掩飾刻薄之色,“難道現在你還能說你愛我?”
蘭波一噎,又想揉眉心,硬生生忍住了,最後艱澀道:“我不知道。”
彌雅眼中有弱光顫了顫,但她面上的态度比岩石還要頑固、冰冷:“我待在這裏只是為了确認你不會因為藥物過敏之類的死掉。那麽我走了。”
她從他身邊經過。
蘭波深吸氣,手伸出要挽留:“彌雅。”
彌雅循聲回頭,安靜地看着他。
在她冷灰綠色雙眸無情的注視下,蘭波想要拉住她的手先是僵硬地在半途停住,最終收了回去。在那麽做的瞬間,他就後悔了。但他也知道即便真的有機會,那也只會有一次。而他又搞砸了。
彌雅像是對所見十分滿意,在這個清晨第一次不帶嘲諷地向他笑了。她輕聲說:“再見了,蘭波教官。”
那之後,哪怕高熱燒得昏昏沉沉,彌雅也感覺自己泡在一汪不會枯竭的寒涼泉水裏。寂靜,罕有大的波紋起伏。以這種心境與蘭波道別比較好,否則她怕自己會反悔。
而這道別還有關鍵的另一步。
彌雅向凹槽中投入硬幣,撥出號碼。
很久無人接聽。
她有些焦躁,抱臂翻了個白眼,在心裏問候了一下號碼主人。
終于,聽筒中傳來語聲,似乎還有幾分睡意:“安德雷·沃羅寧,您哪位?”
彌雅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快兩點。記者先生地作息似乎十分堪憂。以這樣故意逗趣的念頭填滿思緒,她開口:“是我。”
“呃……?”對方沒認出她的聲音。
“謝謝你給我的申請文書提的建議,我被項目錄取了。”
安德雷似乎猛地坐了起來,通訊另一頭傳來東西砸落的聲音。
“噢,是你,彌雅小姐。有什麽我能為你效勞的?”
彌雅捏緊聽筒:“我願意接受采訪。”
安德雷錯愕地沉默。
“如果你對那個專題不感興趣了,那麽我就挂斷了。”
“等等等等!”
“所以,沃羅寧先生?”
“當然,你能改變想法再好不過。你什麽時候方便?”
“之後整整一周,到下周日之前,我都有空。但我不能用通訊裝置和你聯絡,所以請你現在就指定一個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安德雷似乎被彌雅這一長串命令似的話逗笑了,但他随即說道:“那麽先定在下周二,上午十點可以嗎?”
“沒問題。”
“地點……你知道中央商場頂層的花園嗎?”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找一找。”
“如果十點三十分我還找不到你,我就到商場正門附近找你。”
“好的,”彌雅話鋒一轉,“另外,采訪有兩個條件。”
“喔,當然,你的個人信息會嚴格保密。”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第一個要求,不管你準備寫什麽,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再出版它。”
安德烈爽快答應:“沒問題,敏感議題的專題審稿也不可能那麽快。”
“第二個要求,我答應采訪的事,請你向蘭波教官保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46463850還有時間的外甥女_的地雷!
過渡章。
今天還摸了一個偏蘭波視角的幕間片段,可能有助于理解人物;上一章詳情同理(u know where to find me.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