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60 章 零下十四

巴士駛上山道,萊辛改造營近在眼前。

一個月的觀察期之後,再度穿過入口崗哨,即便車上身着學員制服的少年少女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來這個地方,依舊不免感到有如重返牢籠。因此,巴士內陷入詭異的寂靜。

高牆與鐵絲網環繞的營地是有着自己法則和氣息的異質空間,踏進去就會成為其中一部分。下車時所有人不自覺排成整齊的隊列,沒有人吵鬧談笑。

“三十分鐘後,也就是八點五十分在禮堂門口集合,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好隊。”

“好的教官!”

人群迅速散開,彌雅拖在下車的隊伍之後,在原地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到哪打發時間為好。她猜想其他畢業的學員都去找自己的教官和其他還在營地的朋友了。

“彌雅!”

她循聲回頭,怔了怔,輕輕喚出來人的名字:“克拉拉……”

金發少女比彌雅記憶中要膚色深了一些,也高了一些,也可能是因為她将卷發紮成了英氣的馬尾。她自然而然地挽住彌雅的手臂,嘀嘀咕咕地說起來,就好像她們上次見面還是昨天:“你走之後有一陣我一個人住了好久,上周才來了個新室友,叫妮娜,但是之後我也要開始觀察期啦,所以她也又要換室友了。”

“那麽快?”

克拉拉眼睛亮晶晶地用力點頭:“嗯!”

萦繞心頭的陰霾被克拉拉明媚的表情驅散,彌雅唇角不由微微上翹:“你那麽認真,應該的。”

彌雅很少這麽誇人,克拉拉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兩人相視一笑,克拉拉忽然想起了什麽:“噢對了,我其實給你寫了好多信,但是沒法寄出去。這裏的規矩你知道的……我想過要不要讓蘭波教官帶給你,但是他們離開營地也要過安檢,被搜出來就麻煩了。不如現在就去宿舍,我把那些信拿給你,你當個人物品帶走吧,看不看都沒關系。”

“我會讀的。”

“那你之後可要給我回信,對了,你什麽時候出發?我聽說了,你申請成功了。希望能在我畢業之後,那樣我們就能一起出去玩啦。”

彌雅沒能立刻答話。克拉拉滿臉滿眼的期待勾出一絲罪惡感。

過去一個月,她雖然不能說完全忘了這個朋友的存在,但腦子裏都被其他事塞滿了,她從來沒想到要讓蘭波捎帶什麽。而現在,她更加不知道今天之後自己的處境會發生什麽變化,只能對克拉拉做些不負責任的承諾。

“畢業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克拉拉想了想:“我可能要等個一年,等母親和家裏的事安頓下來,才能去考慮學業。但我一定要會上大學。希望那個時候政策會松動一些,我也想到其他國家去看看。”

彌雅還沒答話,克拉拉忽然“啊”了一聲。

她順着克拉拉的視線看過去,熟悉到心悸的身影撞入眼中。

“蘭波教官,早上好。”

“早上好,西姆爾小姐。”頓了頓,蘭波看向彌雅,“早上好,彌雅。”

彌雅勾起唇角算是應答。

蘭波表情沒有破綻,只有藍眼睛在與她對上的瞬間驚痛地閃爍了一下。他有些匆忙地重新看向克拉拉:“西姆爾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克拉拉不疑有他,正準備點頭。彌雅卻收緊手臂,阻止她抽身。克拉拉愣了愣,卻沒有多看她一眼,歉然向蘭波說:“可以等之後嗎?我和彌雅現在要去宿拿東西,再過一會兒管理員就要鎖門了,畢竟今天誰都不許缺席。”

蘭波聞言微微一笑,目光在彌雅緊勾住克拉拉的手臂上略作停頓。

彌雅心頭随之掀起苦悶的騷動。

這周蘭波進城來找過她。不止一次。觀察期通過之後教官其實已經沒什麽事可以找學員商談。為了不引人懷疑,他用的都是正好有事經過的由頭,沒有事先告知索默太太。而預先為了回避這樣的狀況,彌雅幾乎每天都去首都新修葺好的聯邦圖書館。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的。她還去過電影院,和安德雷·沃羅寧見面兩次,獨自到聯邦廣場附近喂鴿子,每天都到了晚飯時分才回到那棟白色房子——蘭波不會在飯點上門做客,他也确實沒有。

于是,在索默太太口中,蘭波每次都不巧錯過彌雅。

巧合太多就變成嫌疑,彌雅覺得索默太太可能也察覺了什麽。但獨自守着一座滿是秘密的房子等待丈夫歸來的女主人不會主動過問私事。

時隔十天終于再次見面,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腳尖沉默

“我只是想把這個交給你。”這麽說着,蘭波攤開掌心,那裏靜靜躺着一枚畢業學員佩戴的天藍色绶帶領針。本該硬挺光潔的绶帶有些皺巴巴的,像是被用力捏緊很久,以致壓出了褶子。

“當然。”彌雅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蘭波在動搖,那麽她就更加要鎮定乃至冷酷。她徐徐擡眸正視他,将手從克拉拉的臂彎中抽出來。“您現在就給我戴上吧。”

蘭波的沉靜表情變得堅硬,不再有破綻。他就像是沒注意到彌雅刻意使用敬語,維持着舒緩的微笑向她俯身,将別針小心穿入她的制服外套衣領,固定住手掌長度的绶帶。

沉穩的木質古龍水香氣若有似無地飄來,彌雅忘了自己是否還在呼吸。

偶然一瞥間,她發現蘭波下颚側邊近鬓角處有根短短的胡茬,像是剃須時不小心看漏。在儀容方面他向來一絲不茍,極少出這種仔細看就會立刻察覺的纰漏。她立刻轉開視線,只裝作沒看見。

別針滑入搭扣,蘭波沒立刻直起身。

“我們必須談一談,”他的聲音幾不可聞,“等畢業典禮結束之後。”

彌雅回答了一個單詞:“好吧。”

蘭波便站直,退出禮貌社交距離外:“那麽女士們,之後見。”

克拉拉和彌雅目送他走遠。

“但是過去這一周,他都有點心不在焉,我原本還想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不等彌雅應答,克拉拉便幹脆地說,“如果你不想談,我什麽都不會問。但是如果有什麽是我可以做的,告訴我。”

真是奇怪,克拉拉一這麽說,她忽然就無法繼續強撐佯作鎮定。

彌雅木然眨動眼睫,感到一股熱意沖上鼻腔蔓延至眼眶。在克拉拉看清她神色變化之前,彌雅非常突兀地抱住了金發少女。

克拉拉驚訝地頓住,随即嘆息,輕拍她的後背。

“對不起,我——”彌雅有些慌亂,想要松開對方,卻被反過來攬住。

“噓,沒事的,”克拉拉像在哄小孩,發出溫柔的氣聲,“你還有我呢。朋友就是在這種時候派這個用處的。”

彌雅顫抖起來。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要反悔,現在立刻去找到阿廖沙,讓他停止那個計劃。但軟弱也只有那麽一瞬。只要下定決心,她就能貫徹到底。曾經有人,彌雅忘了是誰,說這是一種罕見又有些可怕的才能,很容易就跨進頑固不化的邊界。她迅速将感傷收起,搭住克拉拉的肩膀站直:“嗯,我沒事了。”

“真的?”

彌雅垂下視線,許同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畢業典禮之後,我再和你說。”

克拉拉點頭,視線轉向教學樓外牆上的時鐘投影,她驚呼出聲:“來不及回宿舍了。你們畢業的學員很早就要去排隊進場吧?”

“嗯,我差不多得走了。”

“那麽一會兒見。我會在後面看着你們上臺的。”

彌雅聞言笑了笑,朝禮堂走去,彙入列隊的人流。

十多分鐘後,畢業典禮暨停戰周年紀念儀式開幕。

政權更疊,儀式卻還是大同小異。彌雅已經參加過很多次畢業典禮,畢竟差不多每個月就有一回。這次唯一的不同是第一排側邊多了許多帶着大包小包和奇怪設備的記者,正中則坐着一些西裝筆挺的大人物。

彌雅混在其他同樣別着天藍色绶帶領針的學員中間,看着一個又一個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飄到舞臺上又下去,他們說了什麽她一個詞都沒聽懂。其他人站起來,她也跟着起身,麻木地列隊走上臺。她借着燈光左右看了看,沒有找到阿廖沙。要發言的代表大概在後臺。

教員代表說了什麽,臺上臺下一齊鼓掌。

觀衆席打光很暗,但身在臺上,意外能将每個人的臉和情緒都看得頗為清晰。彌雅不由自主地尋找蘭波和克拉拉,又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後立刻停下。她無緣無故地想到,有多少人會想到她、彌雅·杜倫真的會畢業呢?如果斯坦還活着,他會不會瞪圓了眼睛坐在最後一排瞪視她。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彌雅和其他人一起走下舞臺。耳朵裏還是嗡嗡的全是無意義的雜音。

“……下面有請畢業學員代表,阿列克謝·馮霍恩發言。”

彌雅忽然清醒過來。

她随即意識到自己第一次聽到了阿廖沙登記在各種官方文件上的全名。非常奇怪,之前她從來沒注意過。阿廖沙就是阿廖沙。

主持人語音落下後良久,依舊沒人上臺。這位教官疑惑地朝後臺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沒得到滿意的答案。

“呃,那麽我們先請下一位——”

“上帝啊!”

“天……”

記者席那裏突然嘩然起了騷動。有人直接将大包往肩上一甩往禮堂出口跑去。

“哈?發生了什麽?”

“怎麽了?”

彌雅周圍竊竊私語。一股惡寒擊中她。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站起來,跟随那些記者跑出去,但她因為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不上力氣。

一個記者直接跑向坐在第一排的大人物,拿着錄音設備大聲質問:“剛才主要媒體都收到了一封郵件,裏面的地址指向一個視頻文件。裏面對萊辛改造營做出了一些非常嚴重的指控。部長先生,您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典禮還在進行中,這裏不是記者發布會。”大人物沒站起來,使眼色往保镖那裏看。

“那麽請您,還有這裏所有人看一看這個!”

這麽說着,那記者直接在便攜終端上公放視頻。

“各位好,我叫阿廖沙,是萊辛改造營的66號學員。我登記的正式名是阿列克謝·馮霍恩,但所有人都叫我阿廖沙。今天我本來應該作為學員代表在畢業儀式上發言,但我要說的事應該讓更多人知道,所以我選擇了事先錄制好這段信息。”

“我是個孤兒,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官方檔案上,再過半個月就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我在十個月又四天前進入萊辛改造營,是萊辛最初的學員之一。大部分人曾經認為我永遠不會畢業。我也是其中之一。”

“讓我改變想法的是發生在今年1月19日的一件事。那一天,萊辛改造營在任教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意外墜樓死亡。”

有改造營高層站起身,試圖阻住記者繼續播放這段視頻。

記者手裏的終端被搶走了。

但另一邊的角落裏,其他亮起的屏幕裏,不止一個阿廖沙在繼續敘述,每個阿廖沙之間錯拍,間隔或長或短,聽起來就好像有一整個由他獨自組成的蟲群經過。

“而我想向各位交代的事很簡單。”

“斯坦教官的死不是意外,我是殺死他的兇手。我在這裏,在觀看這個視頻的所有人面前自首。”

“我不否認我是殺人兇手,但我認為我在行使正義。斯坦尼斯拉夫·斯坦該死。他誘奸了負責的學員,并長期從精神上控制她,而那個不幸的女孩是我的朋友。”

彌雅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但她不在乎。她抓住前排的椅背站起來。

“我的朋友曾經向營地紀律委員會求助,但負責人傑克·威爾遜與斯坦是一夥。沒有人認真對待她的申訴。于是斯坦為所欲為,不為自己的行動負任何責任。所以,我殺了他。”

彌雅從其他人的膝蓋前擠過去跨過去,踏上座椅之間的走廊。

“為了不讓我的朋友有反抗的能力,斯坦喂她禁藥。那是原本在少年軍中流通的特殊藥物。藥物代號是‘愉悅’。有時候他自己也會用。1月19日就是那麽一天。我知道他會在辦公室裏做什麽事。而那一天,他忘了給門上鎖。”

“那天我的朋友已經因為‘愉悅’神志不清,而斯坦正在泡咖啡,沒有注意身後。于是我拿起他辦公室裏的煙灰缸砸了他的後腦勺。”

不止彌雅一個人在往外走。

确切說,禮堂已經空了一半。

“但他沒有死,還有呼吸。于是我将開封的那管‘愉悅’倒出一半泡開,往他嘴裏灌了下去。他恢複了意識,但因為攝入了過量的鎮定劑,開始呼吸困難。他神志不清,甚至向我求助。于是我打開窗戶。他還是喘不過氣,于是我讓他到窗邊去,把頭探出去吹風。那還是不夠。于是我提議,讓他自己坐到窗臺上去,那樣能呼吸更新鮮的空氣。因為過度的‘愉悅’,他一一照做。”

阿廖沙笑了一聲,笑得無辜而快樂。

那失真的笑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禮堂裏,在走廊上,在已經全是人的室外。

“然後我說,‘您不如直接從這裏到外面去吧。’”

“他就真的跳了下去。就那麽和個小醜一樣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彌雅撥開人叢跑到樓外。好像有熟悉的聲音叫她,但她沒回頭。

“做完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我陷入了恐慌,比起被審訊,我寧可去死。于是我也喝下了‘愉悅’。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被送進了醫院。”

“我沒有死成。但從那天開始,我就改變了主意。我要畢業,要找到機會将這真相告訴所有人。可能的确有人被改造營和教官拯救了,我也知道帝國并不是什麽好東西,可能有人甚至會好心地告訴我,說我明明也是帝國壓迫下的犧牲者。但我依然要說,操你的新秩序。打死混蛋的未必就是好人,也可能是另一個混蛋。”

閃爍的紅光令彌雅頭暈目眩。不知道什麽時候,有緊急救護車駛進了萊辛。

“不用擔心,我不打算為自己辯護。我殺了人,那麽就應該被判刑。但我擔心我的這段話也會石沉大海。所以我只能充當自己的法官,給自己判刑,不允許任何人繼續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你們很快就會明白我是什麽意思。”

警戒線,安保人員,彌雅擡起頭,半山腰上沒改建好的辦公樓沉默地俯視她。

“最後,我的朋友,選擇相信我的、唯一的朋友,記住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也請你原諒我。也許我只是想找個終于能夠結束名為‘我’的這場鬧劇的理由。而現在,我終于可以休息了。”

彌雅推開擋道的人,找到警戒線無人守備的空隙,鑽過去,茫然地朝樓下人最多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一路小跑。

血液猛地上湧,思緒反而靜止。

“站住,彌雅,站住!”

有人拖住她。

“不!”彌雅拼盡全力地掙紮。有人從後面架住她,她開始尖叫。

“13號!”

她一個激靈。

模糊的視野略微聚焦,檔案室的漢娜出現在她眼前,臉色很難看。

“你乖乖待在這裏,會有人帶你離開這裏。聽懂我說的嗎?”

“不!我要過去。放我過去!阿廖沙在哪裏?讓我去他那裏……放開我!放開我!!”

發生什麽都保持冷靜的漢娜竟然顫抖了一下。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你真的要我說出來嗎?”

彌雅突然安靜下來。

在漢娜出聲之前,她已經知道了。在阿廖沙沒有在臺上出現,而是于屏幕中現身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

線索早就埋好,只是她不夠細心,又或者被其他的事占據心神,沒有找到。她永遠解不開阿廖沙的謎語,聽不懂他的提示。所以她總是找不到他。總是他找到她。

——死人沒辦法從棺材中坐起來反駁,只有幸存者才能講述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件事給了我意義。而他是必須被獻祭的、有罪的羔羊。而這一切必須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樣我的意義才算徹底完成了。

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講述,但敘事內容已經由死人安排好:

阿列克謝·馮霍恩是殺死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兇手。他用煙灰缸砸他,又誘導他跳樓。而彌雅·杜倫是潔白無辜的受害者,全程神志不清地躺在現場。

當在場的三個人只剩下唯一一個,當本能夠搜集到證據已經被時間和兇手帶走,幸存者的謊言也可以成為真相。

彌雅渾身脫力,如果不是有人拽着,差點跌坐下去。

“不,不,不,不……他不會騙我的。我們說好了要一起,不應該是這樣的,不。不!——”

漢娜将彌雅按進懷裏。這也許只是一個簡單快捷的蒙住她眼睛的方式。

“阿廖沙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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