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打開宿舍房門,迎面撞見下課歸來的克拉拉。兩人都是一愣。
“你沒事吧?下午的課你都缺勤了。”
彌雅輕輕搖頭:“我沒什麽。但發生了很多事。”
克拉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雖然明顯對于具體情況十分好奇,卻體貼地忍住沒追問。
她對于彌雅與蘭波如今真正的關系并不知情。并非彌雅不願意如實相告;恰恰相反,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當彌雅從音樂教室回來之後,克拉拉主動表示不需要她說出來。只憑觀察,克拉拉大約也能猜到事态的大半樣貌。
——我當然不會主動告發什麽,但有些事,了解得越少越安全。不論對哪一方而言都是這樣。
說這番話時,克拉拉罕見地一臉嚴肅。那是高官女兒的經驗之談。
彌雅知道克拉拉說得沒錯。
但正因如此,彌雅無法與任何人分享在螺旋階梯上的那個擁抱。
因為化零的肢體距離,蘭波的自白好似從心靈壁障的縫隙中脫身的一股電流,直接傳遞過來、擊中她,令彌雅渾身顫抖。
緩了數秒,她發現自己的心頭竟然是喜悅更多:他承認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哪怕只有些微,也确實是快樂的。
然而蘭波無法容忍這快樂,意圖抹殺它。
歡喜頓時變質。
蘭波似乎感到自己失言,快速又堅定地松開她,後退了數個臺階。她為他沒有表露出懊悔而心生古怪的感激。
指甲掐入彌雅掌心,帶刺的話語脫口而出:“一直勸說我放下過去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同樣的事,我有什麽理由相信我到外面就能有新生活?”
蘭波沉默片刻,才微笑着回答:“人往往最擅長給出一些他們自己無法踐行的建議。”
她哽了哽,低下頭:“我不想這麽說。我大概也沒資格……但我覺得,她不會怨恨你,更不會希望你以一生自我懲罰。”
話出口的同時,彌雅無力地縮起肩膀。她忽然明白為什麽蘭波乃至漢娜嘗試開解她的時候,往往說的都是浮于表面的陳詞濫調——即便共情能力再強,哪怕有相似的體驗,一個人在面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時,永遠無法百分百地設身處地,偏偏又不得不表态。因此縱然知道無濟于事,也只有将連篇的陳腐詞句擺上桌。
“在審判日相見時,她大概的确會告訴我,她原諒一切。”蘭波逐漸恢複平靜的情緒表面又多了一絲褶皺,他平靜卻也殘酷地宣告,“但我是否原諒自己是另一回事。”
他雙眸掙紮地閃了閃,還是給出定論:
“所以,我只會讓你失望。”
彌雅竟然有些想笑。蘭波出現以前也好,以來也罷,她一直在與亡靈較勁。
而與死人争勝負高下最為虛無。
“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她不屈不撓地又問一次。
蘭波沒有給出明确的回答。
沉默在彌雅聽來等同一個“沒有”。
但誰都沒有明确提出要結束他們之間的關系。
“這裏不适合長時間談話。”蘭波擡頭望向空蕩蕩的螺旋階梯,找了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午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你還沒吃飯。”
“下午的課我想請假。”
他一怔,随即颔首:“好,我知道了。”
彌雅刻意放緩步子拾階而上,心懷蘭波能捉住她手腕挽留的妄想。
但他沒有。
明明背後沒有眼睛,彌雅竟然能感覺到與他之間的距離如何随每一步擴大。走到通往一樓出入口的平臺之上,她搭着門把手轉過身。
蘭波站在原地,仰起頭看來。
她在他臉上讀出被克制住的不舍。彌雅不禁想,很可能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看到想看到的東西。況且只要她不認可,這就不是結束。
于是彌雅抛下一句:
“我會畢業。”
而對克拉拉做的解釋,她也只能這麽開場。
“就剛才,我去考試了。”頓了頓,彌雅又幹巴巴地補充。
“考試……?”
“政治傾向測試。”彌雅嘲諷地念出全名。
趁午休還沒結束,她在通往行政樓路上攔截了漢娜,提出要盡快參加考試。
漢娜吃了一驚,而後告訴彌雅下午就有一場。沒多想,彌雅要求參加。漢娜蹙起眉頭,最後邊抱怨彌雅給她增加無意義的工作,邊将她加入了考生名單。最後漢娜還“提醒”彌雅不要再故意把答題選項全部選錯。
克拉拉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那麽快?就剛才?那麽結果怎麽樣?”
“應該能通過。題庫就那些。”
“那麽——”
“我大概不需要面試,”彌雅對自己訴說的事實毫無實感,“最快下周就能進入觀察期。順利的話,之後就可以畢業。”
克拉拉雙手捂住嘴,差點要蹦跳起來:“太好了!”
彌雅別開視線沉默,抿住嘴唇。
克拉拉有所察覺,也安靜下來。
“進入觀察期之後……我會住在考察用的文理學校。在畢業典禮之前,可能都不會回萊辛了。”
克拉拉聞言面上頓時露出失落之色。她随即改換說法:“也對,我沒立刻想到。那樣的話,你和蘭波教官見面的機會就變少了。”
彌雅低聲糾正:“不是,不是只有他。”
金發少女訝異地注視彌雅片刻,猛然明白過來。她眼神亮晶晶地,驚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嗓子:“彌雅,我——”
“行了,別說下去了。”彌雅難堪起來。
克拉拉深吸氣,拍打雙頰,口氣變得輕快:“沒關系的,等你畢業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能到外面來找你了。不過假如你通過了海外交流的申請,可能就會錯過,啊……那我真的必須抓緊時間了。”
室友兼女性朋友的絮叨令彌雅唇角微微上揚。
立刻參加考試、令畢業的齒輪轉動起來是一時沖動。她也不知道想要借此向蘭波傳達什麽。說不定只是因為只要在萊辛改造營就無法與蘭波拉開距離,想要冷靜地重新思考他們之間的事只能暫時轉移陣地。
這可能是彌雅生平第一次選擇逃離而非直面硬扛。
“今晚我們慶祝一下吧!對了,你剛才原本想要出門?”
“有一些要處理的物品。”彌雅想了想又說,“是一些現在被封禁的紙質書,大概帶不出去,如果你想看,可以給你。”
克拉拉明顯有些心動,但最後吐了吐舌頭:“還是算了,被發現我拿着禁書的話我就要被迫延長畢業日期了。”心念一轉,她到底還是有些好奇:“不過我可以跟着去看一看嗎?”
“嗯。”
彌雅帶領克拉拉來到營地小樹林。
五月白晝已經很長,過了六點天色依舊亮堂。彌雅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藏在空心老樹裏的鐵皮箱子。
“這些書都是哪裏來的?”
“舊圖書室銷毀之前偷出來的。”
克拉拉聞言看了彌雅一眼,神情有些複雜。她随即低頭小心地查看書脊題字。
“啊,這本我家裏也有——不,有過。”克拉拉拿起其中一本書脊脫線的精裝本,只翻開扉頁看了看,便澀然笑着将它放回原處,“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些?”
“扔到沒改建的建築物裏。”
“讓蛀蟲吃掉有些可惜。這些書再放個十年,那時候說不準已經解禁,就成珍貴的收藏品啦。”
“也許我應該把這箱子埋在地裏,到時候再來挖出來賣個好價錢。”彌雅說完自己先是一怔。以前,哪怕是和阿廖沙開玩笑,她也從來不會談論十年之後的事。他們有的只有到十八歲生日為止的一個又一個明天。
而自己的二十七八歲仿佛比帝國和戰争更遙遠。
為了掩飾失态,彌雅拿起和蘭波談論過的那本故事集,随手翻開。
一片枯葉翩翩然從書頁間墜落,顏色和形狀都像是早春時節脫落的老葉。
彌雅不記得自己在裏面夾過書簽。她舉起葉片對着天空看了看,默然将它放回原處:“繼續放在原處也沒什麽不好,可能我就是想最後再碰一碰它們。”
随後,她将箱子裏的其餘書籍逐一拿出來檢視,在草地上随意散開。
克拉拉發現其中某本長篇小說竟然還是作者簽名本,扉頁上以花哨的字體書寫着贈予某某閣下。克拉拉也不認識那個姓氏。從出版年代來看,這本書的作者和某某閣下都是她們祖父輩的人。而那個時候,帝國還不是帝國。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本舊書也會在封禁目錄上有一席之地。
底層的兩冊書籍之間還夾了一個棕褐色的玻璃小瓶。沒有标簽,盛放着小半瓶白色顆粒。
“這是什麽?”克拉拉只是随口一問。
彌雅心頭一跳。她都忘了這東西也在箱子裏。
“之前醫務室給我開的鎮定精神治失眠的藥,”彌雅說着将随意疊在手邊的書放回箱子裏,“但副作用很大,人會變得很木,腦子很遲鈍,我沒怎麽用。”
克拉拉向來不怎麽追究彌雅的過去,聞言不疑有他,轉頭幫忙将放得更遠的幾本書拾起。
彌雅俯身将又一本書扔進箱子,以身體遮住克拉拉的視線,手腕精準地往書籍與書籍的縫隙之間探。她只摸索了一下,便将玻璃小瓶攥在掌心,随後狀似随意地往制服外套口袋裏一插手。
小瓶無聲滑落兜底。
“就這些了。”
彌雅點點頭,注視片刻這堆曾經替她消磨掉不知多少時間的物件。
鐵皮箱子吱呀阖上,發出的怪聲猶如某扇門關上,也像鉛棺蓋将什麽封死掩埋。
彌雅回頭看最後一眼中空的老樹,插兜的指尖不意間碰到玻璃表面。
她打了個寒顫。
過去無法被徹底埋葬。它陰魂不散,會歸來并糾纏她,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46463850的地雷!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玩動森的人.jpg
雖然島建開荒暫時轉移了卡文的焦躁,但寫還是要回來寫的……總之不好意思久等了,這章評論都發紅包。也祝國內各位假期愉快q3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