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彌雅你在,正好。”克拉拉說着關上303室房門。
彌雅從上鋪支起身:“什麽?”
“蘭波教官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克拉拉将一個眼熟的硬紙文件夾遞過來。
“謝謝。”
克拉拉将外套挂在椅背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彌雅,欲言又止。
“怎麽?”她停住翻找文件夾的動作,“哦,這是什麽海外交流項目的資料。”
“你……今天和他的面談怎麽樣?”不等彌雅應答,克拉拉又改口,“你不想說的話,不回答也沒關系。”
彌雅抿住嘴唇,克制住與克拉拉分享一切的沖動。
并不是信不過對方,但知道她現在與蘭波不上不下關系的人越少越好。畢竟理論上,如果察覺教員與學員有違規行為,其他學員有義務向紀律委員會通報。
克拉拉見彌雅沉默,便沒有追問下去,掩唇打了個秀氣的哈欠,坐倒在床鋪上:“好困……我躺一會兒。”
彌雅應了一聲,摸索着從兩頁資料之間抽出一架壓平的紙飛機,迫不及待地拆開。
這個文件夾是她故意留在蘭波桌上的。中午他們的對話因為被打斷結束得倉促,沒來得及約定之後見面的時間。
因此,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彌雅抽出資料關于海外交流說明會信息的那一頁,在“時間”兩個鉛字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而後,她用這頁紙疊了個紙飛機,放在合攏的文件夾最上端,唯恐蘭波看漏。
而現在經克拉拉之手轉交回來的紙飛機內側,多了幾個以藍色墨水書就的字符:
8 p.m.
沒有具體日期,可以是今晚,也可以是明天、後日乃至大後天,任何一天。
按照蘭波的作風,應該是當日。
然而不管是哪天,不論蘭波是否會出現,每一晚的八點她都會赴約。
學員沒有電子通訊設備,因此彌雅與蘭波不得不依賴這種原始的方式交換信息。
但這樣更好。
比起一串冰冷的虛拟字符,她更喜歡摸得着的墨跡。況且,正因為誰都可能看見紙面上的訊息,要傳達的話語必須包裹在謎語般的簡潔外殼中,解碼全靠心領神會。一來一往仿佛證明着她與蘭波的默契。想到這裏,彌雅的心又開始砰砰亂跳。她珍重地将紙飛機複原貼到胸口,上半身前蜷,将發燙的臉埋進膝蓋。
“幾點了?”她喃喃。
自從脫離正常的改造營日程,彌雅的時間感就變得淡薄。在天亮和熄燈之間的時光并不屈從于嚴密精準的刻度,分秒與小時都在無目的的消磨中流逝,在她的感覺上并沒有太大區別。
但現在不一樣。
她久違地、并且是主動地擁抱“時間”這一約定成俗的束縛。
過了片刻,克拉拉的應答從下方傳來:“稍等,我看一下表……兩點十分。”
還有六個小時。竟然還有五個小時五十分鐘。
彌雅試圖閱讀交流項目的資料,沒看幾頁,便煩悶地躺平。
——只希望夜晚能快點到來。
來到改造營以來,彌雅第一次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不知道第幾次地回想着上午在蘭波辦公室中發生的事,她的意識逐漸朦胧。
※
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克拉拉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彌雅挑眉,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拉開距離。
克拉拉撅起嘴唇,重新攬住她的胳膊:“在這裏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吃晚飯,我很高興嘛。”
“大驚小怪,而且被那麽多人盯着,你不在意?”
克拉拉狡黠地眨了眨大眼睛:“讓他們看。這樣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是朋友了。”
彌雅啞然別開臉。
停頓須臾,對方又補充一句,語氣中難掩喜悅:“你不否認我們是朋友了。”
彌雅下意識想反駁,但側眸看了克拉拉片刻,最後放棄,長長呼了口氣算是默認。
克拉拉頓時粲然笑開。她随即正色斂容,輕咳一聲。
“什麽?”
“沒考慮到你的心情,就我一個人傻樂不太好。”
彌雅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克拉拉在顧慮什麽。傾吐的欲望又蠢蠢欲動。想要宣布,想要炫耀,想告訴全世界蘭波已經成為她的,哪怕只是暫時,但也是她的。
途經宿舍樓公共浴室,彌雅的視線在門口鏡子表面滑過。
她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不被愛惜的制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像偷穿了別人衣服;被傍晚的風揉亂的頭發幹枯黯淡,沒精打采地垂到肩頭;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卻出奇明亮,反而像什麽回光返照的病人。最殘酷的是,走在她身邊的是畫報人偶般可愛的克拉拉。
吐着泡泡要滿溢出來的心緒頓時冷徹。
彌雅罕見地對自己的外貌産生了強烈的厭惡。她知道自己說不上醜,但也絕對不是什麽大美人。可她竟然試圖以這副皮囊誘惑蘭波,還不止一次。她到底哪裏來的勇氣要求蘭波試着愛她?彌雅因為長出尖刺獠牙的羞恥心打了個寒顫。
“彌雅?”
克拉拉見她突然駐足盯着鏡子,不解地詢問。
彌雅深深低頭:“我……等一會兒要去見他。”
“啊!”克拉拉驚喜地抽了口氣,體貼地沒有追究具體內情。
“但是我……”彌雅艱難地咬住下唇,撥弄着頰側發絲。
克拉拉忽然明白了什麽,眼睛頓時亮起來,一閃一閃的,像有小星星在跳舞:“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見他,他肯定就舍不得讓你傷心了。”
彌雅別扭道:“可我又不好看。”
“誰說你不好看了?”克拉拉單手叉腰,上下審視她數個來回,篤定地颔首,“交給我吧!”
“等——”
克拉拉已經拉着她往303室快步走,同時快速交代:“你先去洗個澡,我會把要用的東西找出來,嗯,讓我想想該怎麽做……”
近半個小時後,彌雅披散着濕漉漉的頭發,看着眼前攤開的瓶瓶罐罐,有些傻眼。
克拉拉推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先給你的頭發上一點滋潤油膏。”
彌雅僵硬地回了一個單音節:“哦。”
“嗯,就先用毛巾包着,閉眼。”
對克拉拉的新命令,彌雅狐疑地沉默片刻,自暴自棄地照做了:“別太誇張……”
“不會的。”
臉上忽然傳來涼涼的觸感,彌雅縮起肩膀。
“你皮膚其實不錯,但是一直太馬虎了,這樣可不好。”克拉拉軟綿綿的譴責她一句,用手指将濕潤的膏體在她臉上輕柔地抹開,淡淡的清香随之散逸。
彌雅決定充分行使沉默權。
又過了片刻。
“嗯,這樣可以,”克拉拉滿意地點頭,将包在彌雅頭上的厚毛巾解開,“你別動。”
反正也不是很明白大小姐施加魔法的每個步驟有什麽意義,彌雅幹脆閉着眼睛,任由克拉拉去了。
“好了,睜開眼看看。”
彌雅緊張地吞咽一記,緩緩啓眸。
面前擺放的橢圓形小鏡子裏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明明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做了改變,但彌雅灰綠色的眼睛顯得更為有神,臉頰也煥發出通透的光彩,不再是病态的蒼白。她齊肩的金發變得柔順又閃亮,恢複了原本末梢自然的弧度,松松攏在臉頰邊,遮掩住了消瘦的面部過于突出的棱角。左耳畔的一縷發絲則俏皮地向上別起,由束成蝴蝶結的深綠色緞帶固定,令發型不會淪于普通。
彌雅呆呆地看着鏡中人,難以置信。剛才還滿目荒蕪的心靈原野之上,一股荒謬的喜悅蹿上高空,炸裂開火星。
克拉拉得意地清清嗓子:“我沒騙你吧?”
“嗯……”找不到合适的話語,她回頭,輕聲說,“謝謝你,克拉拉。”
克拉拉一怔,随即輕輕推搡彌雅的肩膀:“別突然那麽鄭重其事,我也要不好意思了。”
兩人對視片刻,都噗嗤笑出聲。
彌雅再次看向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小心地碰了一下蝴蝶結緞帶,不太确定地說:“這個……會不會太花哨了?”
克拉拉用力搖頭:“不會!這個顏色特別襯你的眼睛。而且我考慮到你不喜歡誇張,特意用了比較細的緞帶,不會太引人注目。”
對方說得頭頭是道,彌雅轉了轉眼珠,只能相信克拉拉的判斷。
“衣服的話……”
彌雅連忙說:“就制服。不然看上去太奇怪讓人懷疑。”
奇怪的也許是她。明明想要為了蘭波變得更好看,她偏不想将這努力表現得太明顯。也許是苦苦想要留最後一點尊嚴,害怕精心準備心思過露,卻被蘭波一笑置之。
“也對,”克拉拉後退一步欣賞自己的成果,“那麽就還剩最後一步。”
“還有?”
克拉拉神秘地微笑:“當然,那可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麽說着,她從針織開衫口袋裏摸出一枚金屬小圓管。
彌雅認得這東西。
克拉拉打開口紅蓋子,擰出一點。
彌雅因為那豔麗的紅色瑟縮道:“這太誇張了吧……”
“不會。你別動。”克拉拉一手托住彌雅的下巴,另一手以指腹沾取紅色膏體,輕輕點在她的嘴唇上暈開,專心致志。
完工只是數拍之間的事。
克拉拉後撤确認效果,怔忡了一下。
彌雅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動身體,側眸看向鏡子。
克拉拉蓋上口紅蓋,調侃地嘆息:“噢上帝,我都想親你了。”
彌雅橫對方一眼,探頭确認桌面懷表的時間:“我差不多該走了。克拉拉,我——”
“具體是怎麽回事等你回來再說。”克拉拉笑了,神色真誠又帶着些微說不清道不明的豔羨。她在背後輕輕推彌雅一把:
“去吧,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