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握手,彌雅竟然心跳加快。她不禁想蜷起腳趾,臉頰到耳根到隐隐發燙。
也許是因為此前她還沒和誰這麽正經地握過手。授銜進入少年軍精英部隊的儀式上,每個新成員都會和首長握手,但那時的氣氛和其中的意義都完全不同。她只是不習慣。一定是這樣。
彌雅狼狽地想回撤,蘭波已經先一步松開她。她就勢轉向粼粼發光的湖水:“這不代表我會畢業。我沒有做任何承諾。但我……會考慮一下。”
蘭波莞爾:“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好消息。”
彌雅陷入沉默。海鷗輕盈滑翔的身姿吸引住她。如果長出翅膀,就可以飛越湖中倒映的天空,穿過樹林和樓宇,仿佛能夠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而只要飛得足夠高,即便有人在地上指指點點,也不用放在心上。
可能蘭波說得沒錯。思考方式會被環境左右。站在這片優美寧靜的水面前,她感到水鳥式的自由自在也是可能的。而在改造營的鐵絲網栅欄後,她便只能想象自己是籠中的囚鳥。可事到如今,即便将籠子打開,已經習慣了枯燥卻規律的幽閉生活的囚鳥還能在外面活着嗎?留在籠子裏的同伴又該怎麽辦?
彌雅的目光再次變得幽沉。但她對此只字不提。
等鳥兒化作白點消失在對岸,她才側首看向蘭波:“要說的都說完了,現在是不是該回去了?”
“不急,周日原本就是留給面談和外出的,”蘭波刻意停半拍,略帶笑意的眼神令她莫名惱火,好像看穿了什麽她無法明言的小心思,“當然,前提是你有興趣再在城裏走一走。”
彌雅張了張口,沒能拒絕。
“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她毫不猶豫地搖頭。
蘭波一噎,困擾地摸了摸鼻子。
彌雅坦然解釋:“我不知道現在還有哪些地方可以去。”
蘭波的表情一瞬甚是複雜。
“你有什麽建議?”
“如果一直沿着公園的大路走,可以直接走到老城南區,市政廳和少女堤都在那裏,非常适合早晨和傍晚散步。但今天是周日,人很多,我們又是開車來的,這個方案不太合适。日後有機會,你可以試一試。”
彌雅聞言笑了笑。
蘭波的口吻好似在談論下個月、乃至下周就能輕易實現的計劃。她能輕易看穿他善意的企圖:他放出小小的鈎子,希望這種切實又簡單的小目标讓她能夠産生期待,進而為實現它而努力。她并沒有心動,也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嘗試這條散步路線。但她沒有直接出言駁斥。
“先開車在市內繞一圈,如果有什麽感興趣的地方就停車。這樣可以嗎?”
彌雅不置可否地聳肩。
于是兩人重新折回公園幹道。午間時分,兜售面包圈和烤腸等速食的餐車在公園入口附近排開,香氣四溢招攬來不少游人,個個生意興隆。
蘭波看彌雅一眼。
“我不餓。”她淡淡道。
她在投食方面的強硬态度在他意料之中。他便沒有再提。
“你餓的話是你的事。”彌雅忽然又補了一句。
蘭波怔然靜默片刻,才微笑着說道:“我吃過早餐了,還不餓。”
他含感謝意味的反應令彌雅懊悔。她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普通人——大多數人怎麽度過周日?”
“來這座湖畔公園的許多人都參加過早晨的禮拜,祈禱結束後在這裏呼吸新鮮空氣、說不定還能遇見熟人。”這麽說着,蘭波為彌雅指出隐約可以從樹影後看見輪廓的一座教堂。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周日去教堂。這幾個月,劇院電影院重新開放……或者說,時隔數年重新回到首都。相比用終端,許多人還是喜歡電影院的氣氛。另外,六天工作之後想癱在家裏好好休息的人也應當不在少數。”
彌雅颔首。相較之下,她的周日乏善可陳。
兩人離開公園,往停車的路邊走。剛才看得不甚清楚的教堂映入眼簾,來時彌雅看向另一側,沒注意到它。那是一座保存得還算完好的中型建築,但也僅限主體,原本的鐘樓只剩下基座。修繕過的穹頂之上,金十字簇新,在日光中亮得刺目。
彌雅眯起眼,冷不防抛出問題:“你常去教堂嗎?”
蘭波的表情沒太大變化:“我已經有一陣沒有參加過禮拜。”
他沒有給出理由。彌雅無端懷疑他的“一陣”是相當長的時間。
“你看起來有些驚訝。”
彌雅垂眸:“你所說的原諒,很像神父會教的道理。”
蘭波罕見地報以沉默。
“還是說,你其實是個無神論者?”
“我的雙親都是虔誠的教徒,我沒有他們那麽熱忱,但也稱不上無神論者,”蘭波為彌雅拉開車門,意有所指地說道,“信教的學員也可以在營地參加禮拜。”
她滑進副駕駛席,等蘭波繞到另一側落座,才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覺得我會是個虔誠的教徒?”
蘭波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同人有不同相信或不相信的理由。”
彌雅似乎感到無趣,将頭往後仰,盯着車頂不再說話。
兩人間的氣氛比在湖邊時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張力。盡管只隔了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他們之間卻仿佛又立起透明的壁障。畢竟彌雅和蘭波都各自有足以讓他們不相信或是向神尋求慰藉的緣由。彌雅主動挑起的話題十分敏感。不能談下去,就只有沉默。
還是這種生硬的距離感讓彌雅安心。
她剛才确實被蘭波的那番話打動了,但那讓她難堪。
況且蘭波身上難以解釋的地方太多,依然是個謎。
“前面是市政廳,再向前一個街區就是少女堤。”
彌雅随蘭波的話語坐正,向外張望。
曾經是首都地标之一的市政廳還在重建,能看到的只有廣場和建築工地圍欄。
蘭波減緩車速,介紹說:“聖誕節時廣場上會舉辦集市,賣烤栗子、黃油蘑菇還有各種聖誕姜餅的攤販很多。在夜裏亮燈之後,集市尤其有節日氣氛。”
彌雅靜靜指出:“離聖誕節還有大半年。”
“今年會是你成年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你可以期待一下。”
她聞言只是又一笑。相較之前對蘭波露骨的敵意,這笑容相對寬容友好。她沒有直接否定在外度過聖誕節的可能,因而避免再次與蘭波争執起來。但也僅此而已。
蘭波将她的态度看在眼裏,目光一凝,最後默然不語。
少女堤是一排建在水邊的商店和咖啡館,以形态優美的回廊著稱,奇跡般地從轟炸中逃過一劫。如今這裏是重建中的首都最繁榮的商業區。
蘭波在路邊停靠,但彌雅沒有下車的意思:“人太多了。”
不給他勸說的機會,她又主動提出:“我忽然記起來,其實有一個我想去的地方。”
蘭波眼睛亮了一點:“你說。”
“帝國廣場。”
她看到青年的眼眸裏騰起遮住光點的暗潮。
想了想,她糾正自己:“現在那裏改名叫聯邦廣場了?”
蘭波沒立刻答應。
她挑釁似地問:“不能去那裏?”
蘭波看着側視鏡彙入車流,溫和地答道:“當然可以。”
沿着主街向北,大約五個街區之外便是曾經的帝國廣場。俯瞰廣場的宏偉建築群攝人心魄,外立面上的雕刻與人像見證了這片土地的數百年歷史:最初是王國時代的宮殿,後來是帝國貨真價實的大腦和心髒,如今則在迅速重建之後成為新聯邦議院的所在地。
這座政治中樞面前的寬闊廣場見證過不止一次浩大的集會和閱兵儀式,本身就是一個有力的符號。那個年代遺留下來的影像資料中泰半包含以相似角度、相同順序出現的一系列鏡頭:先是從上方鳥瞰帝國廣場,而後拉近,聚焦到廣場中央首領雕像,而後再次拉遠,鏡頭略微向上擡,仰拍比肉眼看更為壯觀的建築物。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裏。”阖上車門,彌雅隔着寬馬路眺望廣場。她向蘭波笑了笑,提前為他開釋可能有的疑惑:“我從沒被選上參加這裏的少年軍檢閱儀式,一次都沒有過。”
蘭波仿佛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又或者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哂然:“廣場上好像沒普通人。”
只有鴿子和穿藏藍制服的警衛。
“現在這附近的警備等級還是很高,所以只能在馬路這邊遠看。”
彌雅恍然點頭,看上去并不遺憾。
她确實沒什麽遺憾。提出來這裏也是心血來潮。
在萊辛改造營的最初半年,那時裏面的學員還都來自精英部隊。不止一次,有人突然說起在帝國廣場上接受首領檢閱的事。房間裏的氣氛就會突然變化。好像有個泡泡脹開撐滿四壁,随後在所有人眼前炸裂。有的人看到理想幻滅,有的人看到邪惡傾潰。
那樣的時刻,彌雅總感覺自己在那個泡泡外面。
她不會因為這個地名而心潮澎湃,或是感到懊悔難耐。
“但首領的雕像真的已經不見了。”彌雅自言自語。
可能戰争結束對她來說也是類似的東西。
理所當然地接受它存在,它豎起倒下、開始結束,在她的人生裏掀起餘波與震蕩,但又都與她沒有直接關聯。
“那座雕像被拉倒在地的時候,我在場。”蘭波突然開口,像在回應她的感慨,又似乎并非如此,“我就站在馬路的這一側遠遠看着。”
“市民在他的脖子上套繩索,像行絞刑,然後就那麽扯着往後往下拉,直至雕像面朝下轟然倒地。歡呼聲和口哨聲震耳欲聾。”
議會高高的鐵門開啓,駛出一輛高級黑色轎車,像幽靈,優雅而無聲地穿過廣場往前方地環形路前進,一路驚起鴿群撲扇的羽翼。
帝國首領雕像落地時也許有同樣起飛的塵埃。
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蘭波的話語中有藏着鋒銳的嘲意。那是一種談論起故人般的懷念,即便對方并沒有給他留下什麽好回憶:“而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我能夠寄托仇恨的最後一個确鑿無疑的對象也消失了。”
“最後一個?”
“對,殺死安東尼娅的國家機器在那一刻徹底瓦解了。”
猶豫了一下,彌雅還是決定問出來。也許下面的話會徹底破壞今天他們之間還算良好的氣氛,但她沒法放過機會解開蘭波身上的謎團。蘭波看上去越自持成熟,她就越想知道蘭波平靜的表面下究竟藏了什麽。他的神秘讓她坐立不安,又心癢難耐。
“我之前就不明白。為什麽你說你的恨意無處安放?就算是別無選擇,過錯還是過錯,事實就是事實。”不知道想到什麽,彌雅尖刻地微笑起來。
為了防止有過路人聽到,她壓低了聲音:“要找一個人繼續恨應該很容易,至少比原諒容易。比如少年軍的總指導員,比如想出那個襲擊計劃的人,或者說随便哪個少年軍精英隊員,像我這樣的。我不明白為什麽那反而會讓你空虛,為什麽你非要選擇原諒所有人不可。”
蘭波的藍眼睛閃爍了一下。
“我……覺得怨恨是不對的,它不能讓安東尼娅複生,也無法支撐我前進,只會不斷內耗,”他艱難地停頓良久,“可能是我太軟弱了,無法再承受仇恨,只能原諒。”
福至心靈,以防萬一,彌雅随口追問:
“那麽,你原諒自己了麽?”
蘭波的瞳仁驟然收縮。
她這個簡單直白的問題讓什麽東西碎得非常徹底,比齑粉更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