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辛改造營原圖書室,現自習閱覽室。
有人在彌雅對側坐下。
她訝然擡頭,嘴唇微張停了片刻,才喃喃:“阿廖沙。”
“彌雅。”黑發少年問好似地念出她的名字,定睛凝視她片刻,才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平時午休這裏根本找不到空位。”
除了門邊兩桌,閱覽室中的位子大都空着。
彌雅将面前的舊雜志卷起來,在桌面敲擊數下,語帶嘲諷:“原本确實一個空位都沒有,但我一出現,就走了一大半人。”
“你原本很少來這裏。我不在期間發生了什麽。”
他的最後一句不是提問,是陳述。
彌雅聳肩:“我在回避我的教官。”
阿廖沙看起來并不意外。
“你呢?這半個月你到哪去了?”
對方驚訝地頓了一拍,才緩聲說道:“之前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麽消失,去了哪裏。”
彌雅看向窗外:“但之前沒有哪次持續那麽久。”
黑發少年單手支頤,歪着腦袋笑笑地問:“你在生氣?”
彌雅在臺面下象征性地踢了他一腳:“如果我說有一點呢?”
“那我就必須給個解釋了,”于是阿廖沙便配合地輕聲交代自己的行蹤,“這兩周我一直在接受關于那件事的問訊。”
他們之間需要小心代指的只有一件事。
彌雅默然不語,眼神閃了閃。
阿廖沙都被帶走問詢,她這兩周卻忙着和蘭波還有克拉拉搞拉鋸。這不正常。
有兩種可能:一、受蘭波的證言影響,檢方不再懷疑彌雅,但為了交差還是問詢了同為當事人的阿廖沙,一切都是走個流程;二、彌雅原本也該接受問詢,但蘭波擋了下來。
阿廖沙觀察着她的反應,若有所思:“我以為你能猜到。除非……你沒有接受同樣的問訊。”
她将舊雜志卷得更緊:“的确沒有。”
“看來那位教官先生把你保護得很好。”
彌雅的答句短促生硬:“我知道。”
“而那……?”
彌雅倏地将卷成紙筒的雜志扔下。啪,落到桌面的雜志很快恢複成一個兩邊翹起的圓弧,不複原本的平坦。她續上阿廖沙的話頭:“而那樣讓我感覺不舒服。”
阿廖沙似乎并不相信。但他不會和她為這種事争論,便伸手将那本雜志拉到自己面前,翻了幾頁,又回到封皮,失笑說:“這是二十多年前的出版物?”
“否則怎麽可能留在這裏,”彌雅頭也沒回,随意擡手指了一個方向,“牆角有個箱子,還有很多別的。”
“哪天我有空了說不定會去翻一翻。”
“你才不會。”
兩人對視數秒,不約而同笑出聲來。
“安靜。”門邊有人噓聲呵斥。
彌雅直接沖對方束起中指。
“牆上寫着保持安靜,”阿廖沙興致盎然地往标識一指,站起身來,帶得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我們走。”
圖書室所在的C教學樓地勢較高,矗立在一段長臺階盡頭。彌雅和阿廖沙在階梯中段的水泥平臺上席地坐下。樓宇的陰影将臺階割裂為光暗兩部分。阿廖沙坐在陽光中,向後仰頭閉眼,半晌才長長呼了口氣:“你在想什麽?”
“這裏的地勢和那棟樓,和那棟辦公樓很像,”彌雅吞咽了一記,雙手捂住下半張臉;她定定看着臺階末端,聲音有些沙啞,“我在想,從這裏摔下去,或者從圖書室的窗口跳下去,會不會和他變得一樣。”
阿廖沙沒有因為這個陰暗的話題擡一下眉毛:“可能吧。但那種死法亂七八糟,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她勾了勾唇角,“但沒什麽死法不是亂七八糟的。”
阿廖沙想了想:“活到八十歲,有一天睡夢裏不知不覺就斷了氣。那樣沒什麽痛苦,也不髒兮兮的。”
彌雅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少來了,你覺得我或是你會有這種壽終正寝的死法麽?”
黑發少年笑着攬住她:“原來我們在談論自己可能的死法?”
她低下頭,半晌沒答話。
他轉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揉捏,然後翻過手掌用指尖跟着掌紋描摹,就好像這是一件稀奇的玩具。彌雅對癢不太敏感,但過了一會兒也忍不住五指收攏阻止對方繼續這麽擺弄下去。
“阿廖沙,我們……我和你認識多久了?”
對方輕笑:“我不數日子。”
“我知道,”她反抓住他的手,“但……感覺已經很久了。”
“也許吧。”阿廖沙嘆息說,但短短的詞句中又有什麽不同尋常的重荷。
彌雅訝然看了他一眼。對方微笑着撐頭望回來,細碎的天光在他幽深的眼睛裏閃爍。他的口氣堪稱縱容:“我有想和你說的事。但你也一樣。你先。”
彌雅心頭一凜。還是瞞不過阿廖沙。很多時候,她感到他比她自己更為了解她。這麽想着,彌雅哂然,身體前傾,一手撐着下面一級臺階,摩挲着因為長久處在陰影中顯得陰冷的粗粝水泥表面。皮膚表面傳來的輕微痛意讓接下來的話更容易出口。
“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她艱難地停了良久,聲音低下去,不敢去直視阿廖沙,“只是個假設,我改變主意,想要畢業了。你……怎麽看?”
阿廖沙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爽快:“如果那是你的選擇,我不會反對。”
她愕然看向他。
“如果你問的是我想要你怎麽做,我的答案沒有改變。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後。但那是我想要的。而我更想要的——”他吊胃口似地停頓,即便她已經聽過後面的話語,“是你自願地、發自內心地選擇陪我到最後。”
“我沒決定。我只是想……”彌雅抿唇收聲。沒必要撒謊。她随即改口:“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我最近想了很多事,我開始覺得……也許這麽強撐着不畢業其實也沒有什麽意義。”
阿廖沙沒有反駁,安靜地等待須臾,見她沒有繼續的意思,便點頭:“那麽輪到我說了。”他笑了笑,伸手觸碰她的臉頰,眼裏有難解的成篇字句。
這氣氛莫名像道別。瞬息之間,慌張壓過了寬慰,彌雅緊捉住他的手。
她的這個小動作讓阿廖沙加深笑弧。他輕輕搖頭,改道捋順她的一縷亂發,同時平靜地宣布:“多巧啊,我也感到自己似乎應該改變态度,準備畢業了。”
“你也……?”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彌雅略微眯起眼睛。
“不僅如此,表面上,我要和你斷絕來往,”阿廖沙收回手,“既然你有畢業的想法,那就好辦很多。”
彌雅哽了哽:“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的計劃?”
“你不知道比較好。”
彌雅的指甲劃過臺階,縫隙裏嵌進塵泥。生理上不快得令人發瘋。但那是她故意的。她沒法指責阿廖沙。她同樣動了和當初承諾過的內容背道而馳的心思。況且他們之間也很難談什麽背叛。
彌雅低着頭,費了很大力氣才盡可能平靜地說:“也就是說,我……對你的複仇來說,沒有用了?”
阿廖沙無奈地蹙起纖秀的眉毛:“你這說法就好像我們真的要決裂了。”
“不是麽?”
對方放軟口氣:“好吧,那我再多解釋一點。”
“我之前沒有和你說過,但你應該也猜得到,我複仇的對象不是某個人,某幾個人,”阿廖沙緩慢而認真地環視周圍,從綠化帶裏到營地灰撲撲的建築物,語聲非常平和,完全不像在談論仇恨,“我無法忍受的是這個取代了、毀滅了帝國的新秩序。”
“最開始這裏有很多抱這種想法的家夥。包括那些試圖劫持這座營地、最後被打包送到不知道哪去的人,”阿廖沙唇角上揚,但不論是他的聲音還是眼裏都沒有絲毫笑意,“那些畢業之後潛伏半年,突然在議會廣場上自爆的人大概也是這種心思。但我和他們可能還有一點不一樣。然而我也明白,僅憑一個人、一群人的力量,不要說破壞,就連一點灰塵都無法驚動。”
他轉向彌雅,輕柔地搖頭:“所以從一開始,我的仇恨,我的複仇——如果我真的能做到什麽的話,都毫無意義。但即便如此,我已經只剩下這份恨意,哪怕只有一粒灰塵也好,我想吹動它。那樣……可能我就算是留下了一點印跡。”
“聽聽我都在說什麽……”阿廖沙輕笑,“總之,不論是我還是你,都非常無力,說實話,如果面對的是一整個新世界秩序,當然什麽都做不到。之前我即便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想相信也許兩個人會不一樣,所以我說,我想要你的、需要你的幫助。但不是那樣。問訊給了我一個新的想法。而那種方式只需要我一個人。”
“這種說法并不準确。我還是需要你的幫助,我會利用你,但是我不需要你參與。你可以安心準備畢業,只要等着看我交給你答卷,然後毫無留戀地離開這裏。”
“而你不準備告訴我你具體會怎麽做?”
阿廖沙搖頭。
彌雅垮下肩膀,嘆了口氣,沒有追問。
對方反過來問她:“那麽,即便我什麽都不願意告訴你,我還是可以利用你麽?”
“你知道我的答案。”
阿廖沙壓低聲音,吐出的詞句宛如來自地獄的盛情蠱惑:“說出來。”
彌雅毫不猶豫:“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阿廖沙應該也是一樣的。只要她開口。
但她已經決心不再向他求助。這點他同樣清楚。
阿廖沙一瞬間看上去有些哀傷。但他随即微微一笑,以不知該說是冷酷還是溫情的口吻坦白:“彌雅,你的這種地方真讓人着迷。我應該以高尚的舉動回報你的高尚,但我的做法會不可避免地傷害到你。”
“我只是不喜歡欠人情,”彌雅注視他片刻,“你再說我可能就要猜出來了。而且,我可沒說我一定會畢業。”
“那我還是閉嘴吧。”阿廖沙轉向前方,忽然眯起眼睛。
彌雅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突地一跳。
蘭波。
彌雅之前想辦法打聽到了他的日程安排,這一周的躲避策略非常有效。這是上個周日以來她首次見到他。
蘭波身邊還有一個人。彌雅定睛看去,發現那正是克拉拉·西姆爾。
他們正沿着營地的林蔭道緩緩從食堂的方向走來。隔得太遠,彌雅當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不難判斷,他們相談甚歡。
至少肯定比彌雅和蘭波有過的任何一段對話要輕松愉快。彌雅翹起唇角。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個配合的談話對象,和蘭波說的也都是沉重的話題。但除了戰争、死亡、兇殺、和仇恨以外,他們也沒有別的可以談。如果不是作為教官的義務,甚至不會有那些談話。
銀行家的兒子與帝國高官的女兒則不一樣。他們給人的感覺都有些相似,一定有說不完的與教官和學員身份無關的共同話題。很可能即便湊過去聽,彌雅也無法理解他們在說什麽。可能是錯覺,但彌雅甚至覺得蘭波的招牌溫和笑容,在面對克拉拉時,似乎也和對她有點不一樣。
彌雅的胃裏翻攪起來。
“你在嫉妒。”阿廖沙冷不防評論道。
彌雅惱火地瞪他:“如果你把并不喜歡的玩具被人搶走的感覺稱作嫉妒,行,那就是嫉妒。”
阿廖沙愉快地笑出聲。
彌雅用胳膊肘戳他。阿廖沙幼稚又誇張地慘叫。
随即,兩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彌雅感到某個時刻的迫近。
“我還是很讨厭你的教官。他讓你開始發生變化,不僅因為這一點。其實我甚至應該感謝他。”阿廖沙神色如常,一邊觀察着蘭波一邊評判道,“但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那些看起來溫和又高尚的人要麽真的表裏如一,要麽心裏藏着魔鬼。”
“我知道,”彌雅将視線從蘭波溫和的笑臉上挪開,“可能比起讨厭,我現在更怕他。”
阿廖沙還沒回話,克拉拉忽然注意到了彌雅他們,驚喜地揮動手臂,而後轉頭和蘭波說了幾句。蘭波也看過來,向他們笑着擡了擡帽子。
彌雅忍不住冷哼一聲。她懷疑更早之前他就看到了她和阿廖沙。畢竟這段臺階上只坐了他們兩個人,遠看相當顯眼。
克拉拉停住腳步,揚聲招呼彌雅過去。
“新朋友?事情變得有點複雜。”阿廖沙有點幸災樂禍。
彌雅不禁別開臉翻了個白眼:“那是我的新室友,同時也是蘭波教官負責的另一個學員。”
“那麽我們也差不多到這裏,”阿廖沙站起身,單薄的身軀晃了晃,仿佛要平衡不穩往前摔出去。但他很快站穩,垂眸看向彌雅,神情變得冷淡,“至少表面上,這應該看起來像是意見不統一的決裂。”
彌雅也收斂起表情,沒什麽起伏地吐出一個可行的版本:“你突然開始改過自新,我感覺被背叛,彌雅和阿廖沙的反叛組合就此解散?”
“然後你之後也開始不情不願地考慮起畢業這個選項。”阿廖沙看起來又想要微笑,但他忍住了。他轉過身,作勢要再次拾階而上:“如果你最後還是決定陪我,我也不會拒絕。那個時候,也許我還會再對你坦白一些事。”
“這句話你應該更早之前說。”
“不,必須留到現在才說,”阿廖沙往上走了三級臺階,沒有回頭,“彌雅,那時候,我願意為你去死,那樣本該最好。這不是謊話。”
彌雅也起身。
“我知道。”
這麽說着,她邁下一個臺階,往阿廖沙的反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46463850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