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态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如果可以稱作大人的從容,那麽蘭波的就要再進一步。他會仔細地将一地的碎片全部集齊收好,再拼回原狀,但不否認他确實慌亂過。
“這是個好問題。”他以這句話找回表面的平靜,沒有掩飾自嘲。他看向曾經有雕像聳立的廣場中心,吃痛般快速紮了兩下眼睛,以古怪的認命口氣坦白:“我沒有原諒自己。一生都不會。”
蘭波很少将話說得那麽絕對,彌雅不禁一怔。
“但生活還是要繼續,而且我也沒有資格沉溺在悔恨之中。我确實失去了親人,但這片土地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戰争中失去了什麽人。和絕大多數人相比,我至少是幸運的,毫發無傷,也沒有真正經歷過戰火。”
這番論調彌雅剛剛在湖畔已經聽蘭波說過一次。
那時她被更重要的話語吸引住,沒來得及留意。再聽蘭波重申自己的“相對幸運”,她居然感到不舒服。嚴格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但就是不對勁。
彌雅盯着他看,良久不說不動。
蘭波不解地擡起眉毛,随即帶了點歉疚地說:“抱歉,我不該自顧自開始說這些事。但這裏給我的印象太深刻,觸景生情了。”
彌雅用力搖頭,同時恍然明白:她不喜歡蘭波這樣低姿态地淡化自己的傷口。
他像在以天秤嚴格衡量彼此苦難的深重,因為她那邊要多一些,他的就無關緊要。她不覺得蘭波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那樣他只會更痛苦。
彌雅因為這個念頭打了個寒顫。她為什麽要關心蘭波是否痛苦?好奇心害死貓。被蘭波那崇高又令人無法理解的姿态吸引,她似乎已經不知不覺間涉足太深。
垂下視線,彌雅故意冷冷說:“沒什麽好看的,走吧。”
“好。”
車繞着環形路轉出聯邦廣場區域,空氣中的重荷似乎也被抛在了身後。
“還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彌雅思索良久,瞟蘭波一眼:“你在這座城市裏最喜歡的地方。”
蘭波沒有分心看她,但側顏流露出訝色。
“除非是什麽不方便帶人去的地方。”她補充一句,故意拉長聲調,唇角挂着意有所指的惡意微笑。
“那裏人很多。沒關系麽?”
她沉默了一下,看向窗外,沒好氣地反駁:“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蘭波在首都最喜歡的地方的确人流如織。
彌雅被人群弄得不自在,又不願意就此服軟表現出來,便揪着袖管站得筆挺。她瞪着中央火車站正門上方的巨大表盤看了好一會兒,才朝蘭波皺眉頭:“就是這裏?”
“我是個很無趣的人,喜歡的地方自然也很無趣。”蘭波好脾氣地應道。
“為什麽喜歡這裏?”
他被問住了,緩了數拍才徐聲給出答案:“不管什麽時候,只要有列車,這裏就很熱鬧,可以見到各色各樣的人。而再擅長掩飾內心的人也會在旅途中露出本性。”
“你的愛好就是觀察人類麽?”
蘭波被她的說法弄得苦笑不得,卻還是寬容地颔首:“可以那麽說。”
“怪癖。”
他勾唇,不置一詞。
玻璃門和時鐘幕牆的後方,時刻表随刷新閃爍。彌雅随口問:“這裏的火車都到哪裏?”
“修複鐵路網絡是重建政策的重要一環。從這裏可以抵達聯邦任何一座中大型城市,再小一些的站點就必須中轉了。”
“哪裏都可以去……”彌雅輕聲重複,忽然擡眸笑笑地問,“如果我随便跳上出發的下一列車,然後随便挑個站下來,再随便上另一列車,那樣的話……我是不是可以逃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蘭波平靜地答道:“只要你有足夠的路費。”
“不被檢票員抓到就行了。”
“逃票不值得贊許。”
彌雅聳肩:“關我什麽事。”
蘭波看了她片刻,忽然說道:“我到那邊去買個冰淇淋,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見站前廣場上停泊的一輛餐車。車身漆成米黃色,布滿誇張的甜筒圖案,但除了冰淇淋以外,頭發稀疏的男攤主還兜售少見的紙質地圖、香煙、飲用水和做工粗糙的紀念品。
蘭波大概在等着她再度拒絕。
于是彌雅仰頭,笑眯眯地說道:“好啊,不過我可一個銅幣都沒有。”
他驚訝的表情讓她笑意更深。
“那麽請你在這邊長椅上等我一下。”
“嗯。”
蘭波兩手各一個冰淇淋甜筒,轉過身來,但長椅上空無一人。
他并不慌張,鎮定地環顧四周,看得很仔細,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他的目光最後落回長椅近旁。木條镂空的縫隙中透出一團模糊的影子。
蘭波走過去,嘆息:“彌雅。”
她應聲從椅背後的陰影裏站起來,等着蘭波為她拙劣的惡作劇說些什麽。
他将冰淇淋遞給她,不予置評。
“如果是別人,你一轉身早就真的逃走了。”
蘭波坦然道:“但你不會。”
彌雅被噎得惱火,冷下聲音:“那是因為我無處可去。我也必須回去。”
蘭波的唇線抿緊。
兩人隔着長椅面對面站着,一拍僵硬的沉默。
“冰淇淋要化了。”蘭波不與她繼續争執,在長椅一端坐下。
她撇嘴,竟然一時不太确定應該怎麽處理這個甜筒。
彌雅說不清上次吃到冰淇淋是什麽時候。戰時砂糖是稀缺物資,後期供應不足。改造營食堂也許供應,但她沒留意。她對于冰淇淋最明晰的記憶要往時間的更深處走:福利院夏天的周日晚餐附帶一個雪糕球,彌雅常被發到讨厭的巧克力味,那融化之後像是一碗甜膩的泥漿,齁得喉頭難受,令她至今心有餘悸。但蘭波買的是最保險的香草味。
看蘭波一眼,确定他沒在盯着自己,彌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淇淋球。冰涼甘美的滋味刺激味蕾,她略微瞪大眼睛。好甜。但不讨厭。
她緩緩在長椅另一頭坐下。
這張椅子正對火車站入口,廣場情況一覽無遺。
有列車進站,報站廣播模糊在人潮的喧嚣中,風塵仆仆的旅客從巨大表盤下湧出,有人懷捧迎接來的親朋贈予的花束,一邊聊新聞時事地方見聞一邊慢慢走,也有人拖着缺了一只輪子的行李箱快步只顧着往前沖。她與這些迎面走來的陌生人短暫對上眼神,但誰都沒有多看她一眼。他們甚至沒有真的看到她。
彌雅只是中央火車站這一背景畫的一部分,一個坐在長椅上吃冰淇淋的金發少女,沒有名字,沒有過去,與旅客們各自的目的地無關。
在嘈雜的音潮之中,她反而宛如身處碧波之下,視野澄澈,一切古怪地寧靜。
轉過頭,彌雅知道蘭波與她在同一片水域。
他也出神地看着前方,靜止如一座迷路的雕像。冰淇淋就快要融化潰堤流下甜筒,他渾然不覺。這模樣的蘭波更像個孩子。
彌雅不禁莞爾。
他眼睫扇動,感應到什麽,與她視線相碰,立刻回過神來。窘迫的笑意在他幹淨的眉宇間晃了一下。他索性連着甜筒邊沿咬下一塊,唇角沾上星點的乳白色,她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香草味道。可能他的嘴唇嘗起來同樣甘甜又清爽。
彌雅湊到唇邊的冰淇淋驟然發顫。她突兀地看向別處,想扇自己一個巴掌。
将甜筒剩餘的部分狼吞虎咽塞下,她反手抹嘴,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問:“離開改造營之後,你會到哪裏去?”
“離開改造營之後?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你總不會永遠待在那裏當教官。”
蘭波怔了一下。
“還是說,你真的打算一輩子在那種地方?”
他垂眸微笑:“的确不太可能。”
“所以?”
思索片刻,蘭波誠實地答道:“我還沒想好。雙親當然更希望我回海外重拾父親的工作,或是用得上法學位的工作。但是我更想留在這裏。什麽工作都可以。”
“因為怕觸景生情?”彌雅學着活用他此前的措辭。
蘭波彎了彎眼角,神情中有種恬淡的悲哀。他似乎已經習慣對彌雅坦誠自己的軟弱和傷痛,并沒有試圖隐瞞:“對。但不僅如此。”
彌雅沒有追問他更多的緣由。
“你呢,彌雅?”
她不解地歪頭:“什麽?”
“如果畢業,你想要到哪裏去?”
彌雅的嗓音發緊:“我沒有想過。”
“那麽你可以試着想一想。”
片刻的沉默。
蘭波安靜地注視她,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彌雅感到胸膛裏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騷動。她無法忍受這寂靜和蘭波的目光,只能開口。
“之前畢業的人都去了哪裏?”她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你……覺得我應該去哪?”
“據我所知,一部分人會參加大學入學考試,還有的則會接受職業培訓,”蘭波的口氣很肯定,“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但我覺得你應該去上大學。”
“大學……”彌雅自嘲地重複,“我?”
“你很聰明,只要稍加準備,通過考試對你而言不是難題。”
“是麽,”她雙手撐在長椅上,雙腿晃蕩,有些輕挑地問蘭波,“上大學有什麽用?”
“也許确實沒有太大的用處,但有些經歷和思考方式你只能在大學裏尋求到,在那裏你也可以遇到很多人,那會是一段珍貴的時光。唯有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彌雅垂下頭嘀咕:“說得和真的一樣。”
蘭波聽得清楚:“只要你願意,那完全可以成為現實。”
反駁的話語卡在舌尖。彌雅感覺自己像戳了個洞的氣球,沒有當衆向蘭波發作的力氣。大發雷霆也無濟于事。她不禁那麽覺得。
蘭波向她移動了半個身位,來到長椅中央:“彌雅,你有沒有什麽感興趣的、喜歡做的事?”
她想了想:“發呆?”
蘭波有點無奈:“還有呢?”
彌雅搖頭。
“比如閱讀?”
“我并沒有多喜歡。只不過因為看書是一個人也可以做的事,而且……”彌雅抿唇,真心話自說自話地洩露,“是他教我讀書的。”
閱讀很多時候讓她痛苦。而看不被斯坦認可的書籍是她消極的頑抗。
蘭波面上閃過懊悔的神色。
她寬和地彎唇,把話題抛還給他:“你呢?除了工作以外,你都在幹什麽?”
蘭波竟然沒能立刻回答,辯解似地說道:“我才到任半個月,沒有餘力想工作以外的事。”
彌雅嘲弄地笑出聲,不帶惡意,綠眼睛裏亮晶晶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這樣放松的表情。
蘭波見狀,眼裏有柔和的弧光微微一轉。略作思索後,他才開口。
“以前還在海外的時候,我會彈琴。母親兼職鋼琴教師,家裏的孩子都會多少彈一點。”蘭波在談及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時總會露出非常溫柔的神情。那樣子最初讓彌雅深惡痛絕又本能地豔羨。但只在最近,在蘭波向他坦白過去之後,彌雅才逐漸察覺其中巧妙隐藏的痛意。
蘭波說着将雙手伸出去,像要降落在空氣中舒展開的鍵盤上,手腕靈巧地壓了一下,十指充滿懷念地蜷曲又伸直,最終落回膝上。
“但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鋼琴,肯定生疏了。”
她看着他的手指,試圖想象他們在黑白鍵上翻飛的樣子,輕聲說:“改造營也有鋼琴。”
“我知道。”
“那麽你為什麽不彈?反正不會有人攔着教官使用音樂教室。”
蘭波沒有答話。過了片刻,他才突然側眸看她:“如果你想聽,我也可以試着彈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澄百合的手榴彈!在這篇文下看到熟悉的ID總是很高興
思考了很久蘭波是香草味男孩還是草莓味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