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雙唇緊抿,防止自己驚慌之下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等待蘭波繼續宣布結論,比如犯人其實是另一個誰,斯坦的真正死因如何如何。
然而蘭波什麽都沒有說。
她困惑又戒備地盯着他,但無法從他的側顏中讀出任何訊息。
“看窗外。”
彌雅不明所以,蘭波沒再說話,她便回首往外一瞥,眼睛瞪大。
他們行駛在細細的一線橋上,左右皆是比天空更深邃的蔚藍湖水。
波紋的褶皺在日頭下像綢緞,泛着潤澤的光。幾葉白帆慢吞吞地飄浮在水波之間,海鷗追在後面,盤旋數個來回後調轉方向,朝對岸的新綠滑翔,最後化作老城市政廳和教堂的尖頂旁的小點。改造營所在的丘陵已經遠得看不清了,模糊成挨着地平線的青灰色煙霧。
彌雅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雙子湖。”
這一大一小的人工湖泊相連,被譽為點綴首都的藍色寶石。久遠的記憶裏,她和福利院的同伴不止一次來這裏春游。戰争結束,數不勝數的人死去了,而春天依舊光顧這裏,柳樹萌發嫩芽,枝條熱情地親吻水面,就像寒冬不曾來過。
蘭波将車停在湖畔公園的入口附近。
發動機熄火,彌雅沒有解開安全帶,手指抓着裙擺。
蘭波下車繞到她那側打開車門,心平氣和地說道:“營地天臺是你的主場,但希望你也給我一個在我挑選的地點說話的機會。”
她不應答。
他便略帶懇求意味地确認:“彌雅?”
深吸一口氣,彌雅粗魯地按了好幾下按鈕,啪地解開安全帶,從蘭波身側鑽過去,站到兩步外。
她露骨的防備只令蘭波澀然一笑。鎖上車門,他按了按與西裝同色的圓頂禮帽,好脾氣地邀請彌雅同行:“請你陪我沿着湖走一走。”
周日,又是晴天,公園裏很熱鬧。
湖畔樹下,全都是人:來野餐的三口之家,勾着彼此手臂的情侶,一臉嚴肅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的中年人,三五結伴互相追逐的孩童,兜售棉花糖和氣球的小販,全都混在一起。還有盤坐着撥樂器的人,演奏水平拙劣,顯然不是為了賣藝。
一靠近面帶笑容的人群,彌雅皮膚下又開始翻湧。她憎惡改造營的空氣,但一踏進外面的世界,她又恨不得能立刻逃回去。最柔和的微風都激起滿手臂和後背的雞皮疙瘩。她壓低視線,不敢與人對視,甚至害怕有人朝她看過來。被人群踩實的布道仿佛成了沼澤,每一步都陷進泥水,越走越慢。
蘭波不着痕跡地等她,不知不覺,兩人間的距離縮小到一步。
彌雅踩着蘭波的影子往前走,呼吸逐漸平複。
有人牽着一只長毛大白狗迎面走來。大狗左顧右盼,抽動着鼻子,忽然朝彌雅湊過來。
彌雅驚慌失色,躲到蘭波身後。
白狗呼哧呼哧吐舌,友善地搖動着尾巴,似乎不太明白為什麽彌雅要躲開。狗主人抱歉地朝彌雅和蘭波揚了一下帽子致意,輕輕喝止,拉住狗繩催促愛犬繼續向前走。
“你怕狗?”蘭波側眸看過來,表情和聲音都很柔和。
彌雅這才發現自己慌張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像碰到了燒燙的水壺,她立刻把手縮到背後。蘭波帶了點笑意的目光讓她更為惱火。為了掩飾尴尬,彌雅匆忙別開臉:“我讨厭突然湊過來的東西,不管是東西還是人。”
蘭波知道自己也被罵進去了,無奈地笑了笑,轉開話題:“以前我經常來這附近散步。那時候步道都沒修好,到處是轟炸中倒下的樹木和燒焦的草地,公園裏還有不少無家可歸的人搭起帳篷住着。”
彌雅差點反問他知不知道這片公園在投降前的兩個月搭起過軍火倉庫。樹木是那時候首都僅存的遮蔽。但在那批武器派上用處前,戰鬥就徹底結束了。
但蘭波肯定知道。她便緘默不語。
蘭波帶着彌雅離開主道,穿過橡樹和柳木來到湖邊。一段白色棧橋孤零零地延伸進湖中,沒有船,反而吸引來一對游弋的天鵝。
周圍見不到人影,彌雅知道這就是蘭波選擇繼續談話的地點。
蘭波沒有登上棧橋,只是站在岸邊眺望水面,沉默很久。
彌雅也枯站着看了一會兒風景。但蘭波在車上宣布的結論在她心裏翻來覆去,各種揣測鬧得她不得安寧。拉長的空白很快磨空她的耐心。彌雅嚯地轉頭。如果他繼續悶着不說話,她就要踢他一腳。
蘭波收回視線,一開口說的又是看似無關正題的事:“現在的改造營太注重隔離,我不覺得那是最好的運作方式。每個營地都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在裏面待久了很容易就會忘記,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止步不前。思考方式會被環境影響,有些話只在改造營有意義,反之亦然。”
“所以只要有機會,我就想帶你到外面來。”
彌雅倔強地繃住唇線。蘭波的下一句話就令她的心再次高高提起:
“我知道你不是殺死斯坦的那個人。”
蘭波微笑了一下,眸光随之微動。他的眼睛和身側的湖水仿佛同出一源,湛藍,深邃,澄澈,波光粼粼,卻不會輕易掀起驚濤駭浪。
再驚人的話由他說出來,就變得異常平淡:
“我沒有義務查清斯坦之死的真相。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是否能夠畢業離開。為此,我有必要調查清楚是什麽阻止你開始新的生活。而現在我已經知道了足夠多。所以,是誰做的,怎麽做到的,我都不會繼續追究。相比求知欲和好奇心,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這答案完全超出彌雅的想象。
她怔怔望着蘭波,半晌才突然一個激靈,頑抗般地反駁:“你這些話有個前提。因為你覺得不是我殺了他,你才這麽說,你才……替我隐瞞。”
用力地搖了搖頭,彌雅不敢去深想自己究竟在試圖否定什麽,只大聲地把想要的結論說給自己聽:“否則你肯定不會那麽做。”
蘭波望着湖面認真思索了片刻,神情變得複雜。
彌雅忽然不再想聽到他的答案。
“假設确實是你,坦白說,我不知道那種情況下我會怎麽選擇。”蘭波因為她錯愕的模樣彎了彎眼角,“彌雅,你把我想得太理性太有原則了。”
她別開臉拽住一根柳枝。
能将自己的仇恨和道德那麽完美地切割開的人不适合說這種話。
“如果可能,我希望所有犯罪者能在法律體系內得到制裁。但我也不會否認事實。不是所有受害者都能夠得到法的庇護,不是所有罪行都會被懲罰,加害者有時也是受害者。即便遵循法律上的正義還是會難以氣平,感覺事情不該以這種方式結束。戰争是這樣,現在依舊有些事是這樣。”
“斯坦應當站上被告席。但——”蘭波突兀地停頓一拍,“但他所做的事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死有餘辜。”
“你……在為我感到憤怒嗎?”彌雅的聲音幾不可聞。
蘭波反而因為她的提問愣了一下:“當然。”
只有一瞬,他的表情顯得陰沉。随即,他又飛快補充:“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為你感到憤怒。”這措辭倒像是想借此将他不經意洩露的個人情感淡化甚至抹消。
彌雅捉住了他乍現的那絲情緒。
她猛然意識到,她所認識的蘭波固然像平靜寬闊的湖面,但這不代表以前他也是這樣。
蘭波無法對妹妹的死釋懷,因而毅然“消失”,那時他摒棄平凡寧靜的生活,選擇危險和複仇,沒有絲毫猶豫。出現在彌雅面前的米哈爾·蘭波是那些激烈感情燃燒殆盡後的灰燼,從外不再看得到嫉惡如仇的熾焰,但依舊有餘熱藏在深處。
就在剛才,那簇火苗在她眼前跳動。
對蘭波的理解似乎增進一分。但彌雅随即更為疑惑。
平靜地坦誠自己已經放棄仇恨、選擇一視同仁地原諒的是蘭波,暗示認同他人以暴制暴的也是蘭波。兩者相悖,本不該同時存在。假如蘭波自始至終并沒有說謊,那麽一定有哪裏扭曲了,才得以讓他的兩面共存。
而他已經繼續說下去,以一種幾近謙卑的口氣。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告訴我你經歷了什麽。我不會說與你感同身受。我很清楚自己是少數擁有優裕人生的幸運兒,有健在的親人,沒有正面經歷過戰争,還是個男人,不可能真正了解你承受的痛苦。你是對的,這樣的我聲稱要幫助你、拯救你不過是自我滿足,是醜陋的、沾沾自喜的傲慢。”
“所以我不會同情你。憐憫是你最不需要的東西,”蘭波溫柔又肯定地說道,“你很敏銳,比大多數人都要清醒,那不好受,甚至帶來諸多苦難。但你也勇敢、堅強,沒有屈服,不曾放棄過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在你面前,我感覺自己很渺小無力。”
彌雅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人這麽肯定過她,更不要說以驚嘆的眼神注視她。
蘭波讓她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真的有什麽值得珍藏的可貴品質。他爽快地承認了他們有如天地日夜般懸殊的差異,卻也同時比誰都要認真地看見了她。不是面貌模糊的另一個誰的影子,不是同病相憐的同類,無關年齡和性別,只是彌雅·杜倫。
“也許将整個改造營體制推翻重建可以幫到最多的人,但我只是個還算幸運的普通人,世界不會因為我的意志而改變,”蘭波的唇角上揚,他的表情卻顯得悲哀,也許他确實曾經有過那樣宏大的理想,“即便你願意自我犧牲揭露漏洞,誰也沒法保證變化真的會降臨。我做不到坐視你走上那條路。”
“我沒法拯救所有人,我能做的只有向眼前的人伸手,不論被拒絕多少次,都繼續嘗試,同時祈求我至少能幫到這一個。我只會這樣拙劣的笨辦法。”
“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忘記過去,但過去并不是一切,你也沒有被它摧毀。彌雅,別放棄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明天。也請你……給我一個證明這些給你看的機會。”
哪怕蘭波說的是對誰都能套用的漂亮話,這一刻,彌雅竟然想相信那裏面有一點是真的。只有一點也好。
他向她做出邀請握手的友好姿态,就像他們初次會面時那樣。
彌雅五指握緊又松開。緩慢地,懷着随時會變卦的猶疑,她擡臂。
蘭波沒有催促,耐心地靜止不動等待。
在将要觸碰到蘭波手掌的前一刻,彌雅肩頭輕顫,眼神閃爍,幾乎要臨陣退縮。
蘭波果斷前伸,溫柔而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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