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18 章 零下七十七

彌雅在接待室端坐,面對空置的另一把黑色折疊椅。

她今天到得特別早,以至于學員中心前臺的教官都驚訝地多看她一眼。

等待蘭波到來的時間裏,彌雅的心情與囚徒在判決宣布的早晨去教堂祈禱相似——雖然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禮拜,遑論接受聖餐。

她回憶起昨日在天臺上那番自白的後續。

除了對斯坦突然産生殺意的經由,彌雅還簡單解釋了其餘的疑點:

斯坦因為腿上的舊傷一直吃止痛藥,血液裏查出高劑量的藥物也不稀奇。調查報告上的死因是合情合理的推論。那棟半山腰的辦公樓因為資金問題沒有完成改造,走廊裏沒有攝像頭,因此調查人員無法将嫌疑人鎖定到她身上。完成複仇之後,她和阿廖沙一起懷着必死的決心服了過量的藥物。諷刺的是,他們都被精良的醫療技術留在了這個世間。

期間蘭波保持着傾聽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湛藍雙眸略微失焦。

彌雅以為他的反應會更激烈。畢竟他曾經為她落淚。可能她描繪出的事件面貌沖擊力巨大,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為了試探,彌雅突然往旁邊挪了半個身位,蘭波的視線沒有立刻跟上。

好幾秒之後,他才一震,戴上帽子掩飾剛才的失态。

他果然在沖着她此前站立的方位走神,不知道失魂落魄地想着什麽。

彌雅便主動打破沉默,甚至還朝他走近一小步。她将雙手交疊藏在身後,口氣輕快:“會不會坐牢,我不在乎。它沒有保護我,我只能自己動手。我恨這個世界的新秩序,只有一點也好,我想要破壞它。”

蘭波差點因為她的這幾句話繃不住表情。但也只是差點。

“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之前一直保持沉默,但既然有毀掉這個地方的機會,我不介意當炮彈。”

青年像是明白了什麽,臉色十分難看。

彌雅輕柔地笑:“對,如果是你,蘭波教官,你一定能做出公正合理的選擇。你大概會同情我,但你不會否認我犯下的罪。”

蘭波的眸中有幽火一跳,他想反駁。

彌雅搶先封住自己話語中的漏洞:“即便不是所有的教官都是斯坦,但也許其它地方的某座改造營裏有另一個我。如果這件事鬧大,就算不能廢除改造營,肯定會有什麽改變。那樣的話,其它的我也許還能得救。可能還來得及。”

“彌雅,你也來得及。”

“聽了我剛才的話,你真的那麽認為?”

沒有給蘭波繼續辯駁的機會,她以陳述事實的口氣坦誠:“我相信你會檢舉我。”

他們之間終于用上了“相信”這個詞眼。但彌雅知道這并不是蘭波想要的方式。

她其實也不怎麽清楚自己的相信和一廂情願有什麽差別。她将自己渴求的理想形态強加到蘭波身上,故意剝除他溫柔仁慈的那部分,只朝公正無情的側面看。反正誰到最後都只能看見想看見的東西。

蘭波将帽檐向下遮住眉眼,話語中有痛意:“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麽高尚。”

“但你是我遇見過的人裏品格最高尚的那一個,”彌雅說着莞爾一笑,“我不怎麽誇人。我是真的這麽想。”

她挨到蘭波身前,小心翼翼地伸長了手将他的軍帽往上推,直至與他四目相對。

第一次,彌雅清楚看見了對方瞳仁裏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在微笑的一個影子,被環繞在藍色虹膜的海潮中央。她不感到自己肮髒,也不害怕,甚至莫名有點遺憾自己只能在這個位置停駐數秒。

而後,她向後退到禮貌的社交距離外,誠懇宣告:“我想要成為炮彈。蘭波教官,我希望你當扣下扳機的那個人。”

一陣風吹開蔽障,金色日光瀑布從雲朵的崖口傾瀉,切割地面的光與暗。

蘭波背光站着,在彌雅的角度看來身披燦爛輝煌的光冕。他啞聲說:“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請求。”

“我知道。但你無法拒絕。”她轉身往出口走,在門邊停住,沒有回頭,“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這樣無論對她還是對阿廖沙都應當是最好的結局。

彌雅幾乎沒有考慮過蘭波選擇遮掩的可能性。

熟悉的腳步聲靠近,在門外停下。比往常要漫長的間隔之後,三聲叩門。

彌雅坐直身體,頭一回對蘭波的敲門聲作應答:“在。”

潔白的門滑開,蘭波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摘下帽子,到彌雅對側落座。

她立刻注意到他因為休息不足顯得慘白的臉色和眼下淡淡的青灰。

“昨晚休息得還好嗎?”他與她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疲憊。

彌雅徹夜未眠。但她沒有回答,直接跳向她唯一關心的正題:“所以——”

蘭波一擡手:“之前那本書,你看完了嗎?”

彌雅怔然不語。那本《壞代碼》被她扔在了天臺門邊。蘭波不該不知道。

看起來他并不想在接待室裏繼續昨天的話題。

“沒有。”

蘭波颔首,沒有再抛出新話題。這頗為反常。

煩躁的細火苗開始燃燒,彌雅在椅子上不耐地調換坐姿。不管不顧地直接發問的沖動湧現又被強行壓下。那不明智。改造營管理高層肯定清楚斯坦死亡內情,如果發現她想通過威爾遜案和蘭波将事情捅出去,不知道會招來什麽樣的應對措施。

就在這時,蘭波衣袋中有什麽嗡嗡震動。他掏出便攜終端看了一眼,整個人立刻松弛許多,像是等到了煎熬已久盼望的消息。

彌雅狐疑地盯住他。

對方起身的動作與話語同等突兀:“彌雅,我們要到外面走一趟。你先回漢娜小姐那裏換一身衣服。”

“外面?”

“謝爾更警官那裏有些手續要辦。我已經拿到外出許可。”

彌雅心頭一跳,随即翹起唇角。

蘭波沒有讓她失望。既然是目的地是警局,那麽當然是去錄她的口供。

她噙着淡淡的微笑起身,跟着蘭波走出接待室。

周日上午學員都在和教官面談,營地分外安靜。

“三十分鐘後在這裏碰面,可以嗎?”

彌雅垂頭看向身上的制服:“不需要那麽久。”

蘭波聞言彎了彎眼角,沒多說什麽,轉身向另一棟教員宿舍樓走去。

漢娜不在房間裏,但上次借給彌雅的那條綠色連衣裙不難找。彌雅随意套上,對着穿衣鏡抓了兩下亂蓬蓬的發絲,想了想,走進浴室認真梳順。

她不清楚司法流程,自首之後也許她就不會再回到萊辛改造營。但她并沒有産生任何傷感的情緒。離開福利院後她至今為止的人生就是不斷的中轉,從一個中隊到另一個,一條戰線到另一條。

還沒來得及和阿廖沙道別。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但不需要她多解釋,他也肯定明白她的意圖。就和那天她立刻知道阿廖沙想幹什麽一樣。

而且他們本來就很少道別,也不約定時間,卻總會在各色各樣的地方相遇。從一開始他們就更像恰好同路的旅客,比陌路人多說幾句話,到了該分別的岔路口還是會分別。

彌雅邁出教員宿舍樓,蘭波已經換了一套褐色的西服等她。

她回頭看門廳牆上的時鐘。分針才走過四分之一個圓。

經過崗哨檢查,登上代步工具,駛下山路向城中進發。一路上兩人都保持沉默。

也許是略微心安,夜間遲遲不至的睡意突然來襲,彌雅迷迷糊糊地半阖上眼,額角碰到車窗,觸感冰冷,她立刻清醒過來,窘迫地坐直。

“還有半小時車程。你可以小睡一下。”蘭波注視着前擋風玻璃外的路況溫言道。

放在以前,彌雅早就言辭激烈地拒絕。但今天不一樣。她默然地整個人往窗戶一側卷,揪着身前的安全帶,閉上了眼睛。

昏睡的時間仿佛只有數秒。

彌雅倏地睜開眼,發現車輛已經停在城中的路邊。她記得周圍的街景,斜前方就是首都警察總局的石臺階。

不知道蘭波已經停車等了多久。

她有點惱火地瞪他:“為什麽不叫醒我?”

蘭波好風度地答道:“反正不趕時間。”

彌雅翻了個白眼,解開安全帶,伸手要打開車門。

“請你在車裏等一會兒,”停頓片刻,他補充說,“不要跑開。”

“我不會的。”

蘭波沒有鎖車門。

彌雅手肘撐在窗沿,視線追着他彙入周日人行道上的人流,他的背影高大筆挺,走在人群裏也十分好認。一級級登上警局臺階後,他消失在玻璃門後。

百無聊賴地呼了口氣,彌雅打量起車內的陳設。

這是上次同一輛私人标識車,也不知道是不是蘭波的私人所有物。彌雅不太懂民間代步車的種類,只看得出來車齡很短。後排地面和座椅縫隙都幹幹淨淨,擋風玻璃前的空間沒有放東西,駕駛座前的儲物格子裏只有兩瓶純淨水,無從判斷使用者的喜好和作風習慣。

收回視線,彌雅轉而打量過路的行人。她沒有試圖模仿蘭波分析他們,只是漫無目的地看着。

天氣轉暖,女士們的着裝變得更為輕薄。戰争結束才一年多,色彩鮮豔的衣服還很少見,大多數人穿的不是黑灰棕就是藏藍,總之是有分量的深色。服裝式樣也大都簡樸,和五年前沒太大的差別。但偶爾也有那麽一兩個打扮得時髦的男女陡然冒出來,将周圍人襯得像是褪色舊照片裏呆板的背景。

彌雅看向大街對面的商店,櫥窗後閃爍的屏幕上滾動着廣告,剛才那幾個衣着光鮮的人像是從海報裏走出來的。對彌雅來說,那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再望向警局門口,蘭波已經再度出現。卡塔麗娜·謝爾更警官陪伴他走到門口。兩個人交談了幾句,蘭波戴上帽子,謝爾更則轉身走回警局內。

彌雅困惑地眯起眼。這場景更像兩人在道別。

蘭波拉開門坐上駕駛座,車門落鎖。

彌雅全身繃緊:“你什麽意思?”

對方操作着面板啓動引擎,過了片刻才看向她,很平和地說道:“謝爾更警官那裏有幾個例行的原告法律方面的流程要走,手續可以由我代辦,不需要你出面。”

“你——”彌雅用力按了兩下車門按鈕,上鎖的标識無辜地閃爍,像在眨眼嘲諷她的輕信。叫喊在出口前被囫囵吞下肚,她深呼吸,口氣冰冷:“我以為我是來自首的。”

蘭波眉頭都沒動一下:“我沒有這麽說過。”

彌雅的思緒停擺了幾秒。

她沒想到蘭波會用誤導的小手段騙她配合地離開營地。

“那麽你想幹什麽?”這麽說着,她以餘光打量車窗,開始思考砸碎玻璃跳車的可能性。但是手頭沒有硬物,赤手空拳有點困難。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企圖,懇切地垂頭:“我道歉。但我認為有必要把你帶到外面來。我和你的談話還沒結束。”

彌雅咬牙:“那現在說清楚,就在這裏。”

“今天早晨,檢方駁回了威爾遜的交涉提案。他的案子會在首都法院進入正常審理流程。”

她難以置信,抱臂打了個寒顫:“為什麽……”

“威爾遜的案子不會升級,但就在近期,改造營內部——尤其萊辛,會整頓調換管理層,也會商讨改變對學員的教育方針。”這話一出,彌雅看上去随時會暴怒跳起來,蘭波苦笑,投降似地舉起雙手,“這不是我的決定。”

“檢察官為什麽要拒絕?”彌雅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你——做了什麽多餘的事?”

蘭波沉默片刻,平靜地重申:“壓下威爾遜的案子是高層的意思,與我無關。”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正因為有想要采信威爾遜的聲音,蘭波才會急匆匆地來向她求證。而短短一天內風向再次轉變,彌雅無法不懷疑蘭波在其中扮演了什麽重要的角色。

蘭波露出溫和而無奈的微笑,依舊沒有松口:“我沒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彌雅氣得發抖,但又感到疑惑。為什麽蘭波要将她的自供壓下去?她不覺得他有包庇她的理由。更荒謬的是,被欺騙的憤怒中竟然混雜了一絲被背叛的滋味。她果然不該相信他。

手指緊握成拳,她毫不退讓地瞪視着他。

但蘭波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持,沒有和以往一樣退讓。

兩人之間就此陷入僵局。

數聲尖利的喇叭聲。

蘭波朝後視鏡裏看了眼。另一輛想要停靠路邊的車催促他們讓位。

“我提議換個地方繼續談。可以嗎?”

彌雅嗤笑:“我還有別的選擇麽?”

蘭波調轉方向盤彙入車流。彌雅沒有系安全帶,急促的警告聲催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恨恨讓插銷歸位,警告電子音消停,彌雅別過臉看向窗外。

這次走的和上次不是一條路。不知道蘭波要帶她去哪。

她以為要這麽維持一路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蘭波冷不防出聲:

“檢方昨天下午的确聯系過我一次。”

那不像求和的語氣。

彌雅一動不動。

“他們已經大致聽過威爾遜方面提供的信息,威爾遜說得很模糊,他畢竟也有自保的考量。對于斯坦死亡的內情他說的大多數是揣測,沒有新的證人很難采信。具體內容我有保密義務,不能向你透露。”

彌雅唇線向下扭。新的證人。

“檢方詢問的是我作為你現任指導教官的看法,威爾遜是否可信,我是否聽你說過與斯坦有關的事。這兩個問題我都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但坦白說,那也是走個流程。”

“你可以不乖乖走流程。”

“我的觀點無足輕重。”

她不搭理他了。

車在路口等紅燈。彌雅聽見他深吸了一口氣。

“但是,即便我真的能對案件走向有什麽影響,我——”蘭波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無措地敲了兩下,“我大約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哂然垂眸:“故意隐瞞當然是錯誤的。但我只能那麽做。”

彌雅沒反應過來。

儀表盤輕輕地計數挂擋的節拍,滴答滴答,一整節的時間在愕然中流逝。彌雅逐漸認識到發生了什麽。就在剛才,如果不是幻覺,蘭波承認了他隐瞞從她那裏得知的事實,有意包庇她?

她僵硬地轉身,嘴唇翕動,沒發出聲音。

信號燈跳動轉綠,蘭波在與她視線相觸前正視前方,踩下油門。

新通車的快速道路高高盤踞于地面上方,他們從下方穿過。

立交橋的陰影短暫籠罩了蘭波的面龐。

他的口氣還是很平和,甚至可以說過于平靜:“我相信你昨天沒有對我撒謊,但是沒有撒謊不代表你說出了全部的事實。”

彌雅呼吸亂了一拍。

前車尾燈的紅光在他眼睛深處輕顫搖曳。

在駛離橋下的暗區之前,蘭波以鎮定又确鑿無疑的口吻告訴她:

“彌雅,殺死斯坦的人并不是你。”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