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劇痛令我不能言語。那與我容貌一般無二的新嫁娘笑得春花燦爛,她甫一開口,我胸口的刺痛便更深一分。
她說:“你是佛地的弟子又如何?最終嫁給蒼龍的卻是我。”
這一口骨子裏生就的嬌縱,不是西海龍女又是誰?只是,她這一身與本體不符的深厚修為是怎麽回事?
我捂着胸口道:“你拿走了誰的修為?”
她微不可查地一頓,立刻綻開笑臉:“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我憶起先前聽到的鵲鳴,現在仔細想來,那并非鵲鳴。我冷笑一聲:“原來你殺了那只知奉鳥。他對你一往情深,你倒也能下得了手。佩服,佩服。”
她勃然大怒:“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我與他本就你情我願,要不是因為你,我……我怎麽會……”
我嗤笑道:“收起你這副鬼表情,拿我的臉做這樣的表情,醜爆了。”
她的臉色瞬間綠得吓人。
“就你這副德性,就算借了我的臉,蒼龍也不會看上你。”
“呵,”她桀桀一笑,“就憑這張臉皮我自然不敢作保,但若加上這顆心呢?”
我一愣,她剜走我半顆心,難道不僅僅是為了去我半身修為?
她再度嫣然一笑,五指并攏,直刺自己的胸口。電光石火間,她把我的半顆心嫁接在了自己的心上。
比正常心髒大出一輪的合成心髒在胸腔裏跳動,醜陋至極。
“你……”我震驚得不能言語,看着她胸口的肌膚慢慢自動愈合,把那畸形的心髒裹藏起來。
“不錯,”她得意地笑了,指尖輕動,一朵紅蓮綻放在她的掌心,“我渾身上下都是你的氣息,你說,帝座要我還是不要?”
“還有,我既然有了這張臉,你臉上這張皮倒顯得礙眼了。”
我靈力不支,癱倒在地,眼睜睜地看着她唇口微動,一道咒劈面而來。
臉上的燒灼感瞬間侵襲我的四肢百骸。靈臺一陣混沌,待我再度回神便看到龍女得逞的笑容。
她拿來一面鏡子舉到我面前:“你看看,這副模樣的你,蒼龍愛還是不愛?”
鏡子裏的女子,半張臉如被碳烤,半張臉下粗大的血管和青筋交錯。這張臉,比魔地的夜叉還要可怖。
“你……”一開口,我便被自己粗嘎的嗓音吓了一跳。這道咒竟連我的嗓音也一并毀了。
“你最好趁現在殺了我。”我說。
龍女似乎極滿意自己的傑作,一邊踱步一邊道:“殺了你?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我要你親眼看着我和帝座成婚,看着我們舉案齊眉。”
我低下頭,輕輕地笑了。
“你笑什麽?”她被我的笑聲寒到。
“我說,你要麽趁現在殺了我。”要麽留着我一口氣,我要你全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揚眉,極盡得意之色:“我偏不,我要你做我的丫鬟,看着我嫁進蒼龍府。”
大婚如約而至。這可謂是天界數千年來最盛大的一場婚禮,九百裏仙庭畔踯躅花一夜間怒放,九天之上群鶴齊鳴,此情此景竟比天家太子出世時還要繁盛幾分。
我蒙着面紗,拖着半死不活的殘軀跟在喜轎之後,想着進了喜堂見到蒼龍,一切便有寰轉的餘地。
最不濟,蒼龍被那龍女身上的氣息所惑而認不出我,與我朝夕相對數百年的魏晨子總該認得出我吧。
我牽着龍女下轎,引導着她一步步往喜堂走去。
喜堂盡頭,一身喜服的蒼龍茕茕孑立。瞬間,他身畔的人和物統統成了背景。
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他遙遙往我這裏望來。我的心忽地糾緊,正要往前一步向他邁去,卻見他大步往我走來,長臂一伸,攬住了我身邊的龍女。
我的心涼了半截。
“九兒,累不累?”他低頭問龍女,冷冽的眸子裏滿滿都是寵溺。
這眼神,原來只屬于我。我胸口中的半顆心絞痛得厲害。
“不累不累,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我的聲音,我的語調,連一停一頓都模仿了個十足十。
“這婢子為何戴着面紗?”他問。
龍女道:“啊,她臉上長了東西,不大好示人。”
他皺眉:“掌事的嬷嬷怎麽如此不懂規矩,竟派這樣的婢子來送親。”
龍女嬌笑:“她仰慕你許久,硬是要跟來見你一見,我心善,就把她帶來了。”
他涼涼地瞥了我一眼。只這一眼,便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我不去看龍女垂頭紅珠簾下得意的眼神,淡然無波地平視前方。
他忽然笑了:“這你也醋?她看都不看我,怎麽說仰慕我?”
龍女尖銳的聲音裏透着縷刻毒:“現在的女嬌娥不都時興欲擒故縱麽。”
他一愣,随即無奈地笑道:“尖牙利嘴。”
我扭過頭,不想再聽。
“吉時快到了,你倆在這卿卿我我個什麽勁?”二師兄和三師姐相攜而來。
我把脖子也望酸了就是看不到魏晨子。
二師兄對龍女道:“你大師兄昨夜宿醉,今日怕是得由我來給你送親了。”
那死魏晨子,明知我今日成親,居然宿醉。我恨得牙癢癢。
龍女道:“大師兄的情誼我懂,奈何我只把他當兄長。”
我瞪大眼睛,這龍女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蒼龍眼眸一深,卻什麽話也沒說。
二師兄也是一愣,支支吾吾道:“原來……小九你知道啊……這也……”
還有什麽比這更荒誕的麽?二師兄其實也宿醉了吧,到現在腦子還沒回過來?我瞪着二師兄,恨不得讓他把那句模棱兩可引人誤會的話給吞回去。
三師姐在暗處踢了二師兄一腳,說道:“小九,大師兄一直把你當女兒養,現在女兒要出嫁了,他自然舍不得。”
我險些一口血嘔出來,三師姐你還是別說話了,就算二師兄的話也比這鬼話中聽。
“吉時到,新郎新娘進禮堂!”
遠遠傳來司禮仙侍的聲音。
我那僅剩的半顆心一顫,痛得我死去活來。
蒼龍和龍女就要步入禮堂,我急得手足無措,伸手就抓住蒼龍的袖子。被袖子絆住的蒼龍蹙眉回頭看我。
我咬唇瞪着他,目光死死地釘住他,仿佛要在他的身上釘出一個窟窿。
大概我的目光太過吓人,蒼龍一拂袖,把我掃在了地上。
我掙紮着要爬起來,卻發現動不了了。
擡頭便捕捉到龍女怨毒的眼神,我自嘲地扯扯嘴角,現在我竟連最簡單的定身咒也逃脫不了了。
一雙璧人在天界衆仙豔羨的目光中步入禮堂。沒有誰會在意禮堂門口一角跌坐着個蒙面的小仙婢。
我用盡全力提氣要沖破龍女所下的桎梏,喉頭已有腥氣往上湧。
禮堂裏,禮樂已奏響,天帝渾厚的聲音在禮堂內響起。又是一番既臭也長的開場祝賀詞,而此刻,我卻希望那賀詞長一點,再長一點。
“等一等。”
粗嘎的聲音仿佛被撕裂的布匹,回響在禮堂內。仙樂戛然而止。
我喘着粗氣走進禮堂,已顧不得落在我身上的各色目光。
龍女的臉色變幻萬千,煞是好看。
蒼龍眉峰緊鎖,看着我的眼神裏盡是不耐煩。
只那半顆心、一張臉和一張嘴,就教他認不出我?那我不嫁他也罷。我雖在佛地無所建樹,但佛地子弟該有的傲骨和清高一樣也沒有缺。
我靜靜地看着他,說:“睜大你的眼睛,你當真要娶她?”
他也看着我,黑玉似的眼裏波濤洶湧,風狂雨驟。
他說:“我不娶她,難道娶你?”
我靜了一瞬,喉頭一甜,一股血水自嘴角湧了出來。
憑空裏一陣風卷起,我的面紗落了地。
有驚呼聲并尖叫聲在禮堂炸響。
到底這張夜叉臉足夠吓人,顯得我的場子也不算弱。
蒼龍怔怔地盯着我的臉,一貫平靜無波的面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紋。
“哪裏來的妖孽!”
有仙君當堂喝道,衆仙如夢初醒,各個義正言辭要來降我。
半顆心在我的胸腔中燃燒,我一揮袖,蓮瓣化作利刃襲向要來抓我的仙人。
這一記攻擊簡直用掉了我最後一絲力氣,再來一下,我這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這裏了。
“我的婚禮,你們怎敢這般無禮?”
一聲龍嘯至上九天,撲向我的衆仙俱在這震耳欲聾的嘯聲中肝膽欲裂,行動不能。
蒼龍滿面戾氣,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袍此刻卻像修羅地獄的浴血戰袍。
我松了一口氣,正準備離開,卻感到一記雷霆萬鈞的靈力波動從高臺上直劈我的靈臺三寸而來。
那靈力雖強大卻詭異得沒有一絲波紋,若不是我自小在佛地太池底聽波辨位,也分辨不出這絲波動。
在場的衆仙自然察覺不出,只道我運氣好,撿回一條命。
誰知,我的命真真要交代在這裏了。
然而那道靈力在擊到我之際被一道不知何處沖出的勁風隔開,生生劈在了禮堂的廊頂。
我也趁這一變故,一擰身躍出了禮堂。
在躍出的剎那,我眼鋒一掃,捉住了那道靈力攻擊的來源。
那攻擊源自最上座的一位盛裝婦人。那婦人端莊華貴,偎依在天帝身側。
我恍然,龍女就算吸收朱然的靈力也不可能将我徹底壓死,真正令我無法對抗的靈力應該來自另一方。
昨夜那聲鵲鳴原來并不是知奉鳥的叫聲,而是鳳鳴。
我奔逃在雲霭之中,腦中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鳳族如此,怎麽可能沒有天帝的授意?
若我死,身後牽扯出的是整個佛地。佛地和蒼龍大帝若因此結怨,最後的大贏家還能是誰呢?
我便是那引火線,龍女亦不過是被利用的棋子。
如此一來,我絕不能死。
就算死,也不能拖累佛地和蒼龍。
我吊着一口氣奔向蒼龍府一間最北的偏遠別苑。
別苑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酒味。
我砸開窗戶,搖搖晃晃地進入內室,揪住醉卧在錦緞間的魏晨子。
魏晨子被我搖醒,驚恐萬分地盯着我的臉。
“師兄,我是小九。我被西海龍女降了咒,她剜了我半顆心,頂着我的臉嫁給蒼龍。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管你清醒還是不清醒,總之你記得蒼龍身邊的我不是真的我,千萬不要讓佛地和蒼龍結怨白白給天帝鑽空子。切記,切記。”
我抹了一把眼淚:“你心心念念的紅蓮醉的方子就在師父的鞋框子裏,你要就拿去罷。”
“我走了,若師父問起,就說我去人間游歷了。師兄你保重。”
魏晨子将醒未醒地愣在原地,似乎還未從我那粗嘎的嗓音中回過神。
我踉踉跄跄地離開了蒼龍府,朝往生地而去。
往生地,人間口。若有仙靈要堕入凡塵,這裏便是起點。
最後一口氣能吊到現在已是極限,我斷然不能讓自己的屍體留在天界引起紛争。
于是我攀上人間口,直直往下跳去。
這一跳,與灰飛煙滅無差。
這便是我最後的記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