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門調第 225 章 再見,柳伏城

只是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順利。

那是一片很茂密的樹林,冬天了,枯枝爛葉鋪了一地,紅陰陰的月光透過枝桠間射進來,暈的我神志恍恍惚惚。

我努力的往前走,兩只手不斷的扒拉着兩邊的樹枝,生怕他們從後面追上來。

要走,我就得決絕一點。

走着走着,眼前開始泛白,沉悶的銅鈴聲忽然響起,我整個人一個激靈。

銅鈴聲是從我身上響起來的,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摸,卻摸到了之前爺爺給我的醒世鈴。

醒世鈴握在手中,我的手沒有動,裏面的銅舌卻在自己敲動,四周的樹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整個天地間一片白。

白的刺眼。

有跳動的火光在我的腳側亮起,那是兩根點着的蠟燭,往前,每隔一段距離,便又會有這樣一對蠟燭在搖曳。

我僵在原地,想要扔了醒世鈴。整個人卻一動不能動。

不多時,前方忽然響起了一道唢吶聲,緊接着,四個身穿紅綠壽袍的男人,擡着一頂花花綠綠的紙轎沖着我而來。

他們一邊走,一邊跳,那頂紙轎颠上颠下,尤為刺眼。

很快,紙轎已經到了我面前,手中的醒世鈴響動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銅鈴帶着我的手都在顫抖,我渾身的血脈在橫沖直闖,只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在把我朝着紙轎的方向吸去。

我沒想到留給我的時間會這樣的短暫,心裏很不甘,卻無濟于事。

周圍這白茫茫的一片,顯然是結界,我在結界之中,已然被魇住了,這頂紙轎是來帶我走的,想要反抗都難。

就在我感覺自己的腳已經擡了起來的時候,手中的醒世鈴忽然炸裂開來,銅鈴聲戛然而止。

大片大片的豔色花朵在周邊盛開。有藤蔓一下子箍住了我的身體,緊緊地箍住。

紙轎那邊,更加強大的吸力,不停地撕扯着我的靈魂,卻帶不動我的身體,兩股力量掰扯着我,肉體與靈魂相互剝離的感覺越來越甚。

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根本無法抵抗這一切。

我知道這其中一方力量是屬于我爺爺的,他早已經在玉龍山做好了陣法,這其中也有大巫師的功勞,但另一股力量,我卻不知道從何而來。

我們一路從胡敏君家那邊來,走到這兒,我脫離出來,都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事情,怎麽可能被盯上?

不,如果真的是被盯上,也不會是今天,應該是更早。

就像那只醒世鈴一般,爺爺早已經将它交給我,我一直帶在身上,曾經也幫過我。我只當它是一個法器,卻沒想到,它是爺爺在我身上埋下的一個定時炸彈。

他早已經想好了一切,只要我一天帶着醒世鈴,他就不怕我逃出他的手掌心,時機成熟,他便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我,抓住我。

那麽,另一道力量,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麽東西,時時刻刻的盯着我的?

我身上并沒有太多的東西,法器之類的,除了青銅羅盤、戰令、以及我自己做的一些紙人之類的,再也沒有了。

哦,還有手腕上的這只金镯。

金镯?

……

沒等我想清楚,更大的一股吸力,猛然加劇,我只感覺痛不欲生,眼前一片血霧,看不見,聽不見,動不了。

仿佛在某一個瞬間,我已經不屬于這個天地之間。

……

不知道過了多久。

隐隐約約的唢吶聲響起,我的意識也跟着漸漸回攏,慢慢睜開眼睛,周圍,一片紅紅綠綠。

我擡起手來,卻只看見一片虛影,手腕上的金镯,早已經不知去處。

被剝離開了,真的被剝離開了。

我的魂魄置身于紙轎之中,紙轎困着魂魄,也是在保護魂魄,離開這個紙轎,我很快會灰飛煙滅。

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但是當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魂魄被帶走了,我的身體呢?

是被毀掉了,還是被扔在了那一片樹林裏?

內丹已經回到柳伏城的身體裏了吧?他們若是來找我,能不能在樹林裏找到我的屍體?

如果找到屍體,柳伏城……會崩潰吧?

我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即便只剩下魂魄,也能感覺到心痛。

轉即又自嘲的笑了笑,一縷幽魂罷了,哪來的心痛之感呢?

……

我置身于紙轎之中,忍不住問自己,到了這種時候,恨爺爺嗎?

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恨。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他從一開始目标就很明确,而大巫師更加清楚爺爺的野心,就連大巫師都選擇幫爺爺了,從大局上來說,爺爺的做法是情有可原的。

但說一點不恨,也是不可能的。

因為奶奶,因為我的父母,也因為我自己。

我們都成了爺爺前進道路上的墊腳石,我們是他的親人啊!

在他眼裏,何來親人可言呢?

從我們重逢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表明了态度,可以犧牲,但他卻不相信我,寧願用盡手段來騙我。

我恨的,不是犧牲,而是來自親人的欺騙。

……

胡思亂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紙轎的四周。忽然跳躍起幽綠色的火焰,冰冷的氣息漸漸地包裹住了我,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到了玉龍山了。

我閉了閉眼,不想做任何的掙紮,等着那一刻的到來。

柳伏城,你的腳步也得加快,一定要趁着鎖龍陣啓動之際,翻身啊!

……

紙轎不停地被幽綠色的火舌蠶食,眼看着紙轎消失殆盡,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等到四周猛地一亮,我已經置身于一個石室之中。

我擡眼四周看去,就看到不遠處,一個大高臺,高臺之上,密密麻麻的分布着大量的牌位,牆壁上,挂着一幅騎着戰馬,腰挎長矛,身穿铠甲,英氣十足的男人。

畫像上的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體格健壯。威風凜凜。

雖然我從未見過他,但卻知道,他就是傳說中,我們白家主脈的先祖,白天啓。

我游走過去,跪下,沖着那些牌位虔誠的拜了拜。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地面也有輕輕地晃動,四周陰風陣陣。

我轉身看去。頓時驚得捂住了心口。

我進來石室的時候,石室正中央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可此時,一方厚重的八角黑棺從地面以下慢慢的升起,棺身上,密密麻麻的貼着各種顏色的符紙,陰風瑟瑟,那些符紙嘩嘩作響。

而符紙的下面,棺面之上,雕着繁複的符咒,僅僅是一眼,我就感覺到一股懾人的寒氣由腳底下直往上蹿。

眼神再往上,就能看到八角黑棺的正中央,一根金色龍紋棺釘穩穩當當的紮在上面。

這根金色龍紋棺釘,要比之前我在奶奶的被埋的那個石室裏看到的,大很多。

這是一根屬于我的棺釘,我的魂魄刺入這根金色龍紋棺釘,下一步,鎖龍陣便會啓動。

而奶奶被埋的那一間,本應該是由爺爺的魂魄去填,但很顯然,他已經找到了紙人替身,也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如果爺爺現在就站在我面前的話,我一定會由衷的對他說一句:恭喜。

恭喜他終于要得償所願。

……

有腳步聲輕輕靠近,我立刻回頭,就看到一身黑袍的大巫師,領着一身白色長衫的白玄武走了進來。

我盯着大巫師,看着他一步步的靠近,心裏明白,他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

大巫師在距離我不過兩米的地方停下,看着我,說道:”菲菲,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我苦澀的扯了扯嘴角,嗯了一聲。

”其實,你本應該有選擇的機會的。”大巫師說道,”我給過你機會。”

”謝謝大巫師,你對我的好,我銘記在心。”我由衷道。

當初,爺爺沒有對我下手的時候,大巫師讓白玄武來送我,是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堅持要留下來的。

大巫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選擇了這條路,已經不能後悔,這最後一程,我會親自送你,記住,進入金色龍紋棺釘之後,鎖龍陣開啓,你會很痛苦,甚至……”

”甚至最終魂飛魄散,再不入輪回。”

”菲菲,如果你還有什麽遺願的話,現在可以告訴我,能幫你完成的,我一定竭盡全力。”

我想了想,說道:”大巫師,我沒有什麽遺願可留了,我只想再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大巫師點頭:”你說。”

”你……還有退路可選嗎?”我問。

大巫師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但随即說道:”走上這條路的人,或是被逼無奈,或是自己選擇,無論是哪一種,都從來沒有回頭路可以選擇。”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存在于這個天地之間的使命都是不同的。人無完人,也絕不可能沒有一點遺憾留下,我只能說,堅持自己覺得正确的,足以。”

是啊,堅持自己覺得正确的,足以。

”我知道了。”我說着,朝八角黑棺靠近了一點,轉而看向大巫師道,”大巫師,可以施法了。”

大巫師沒有過多的猶豫。微微側首看了一下白玄武,白玄武立刻将随身帶着的各種法器、符紙等等,圍繞着我和八角黑棺布置起來。

大巫師手持一把銅錢劍,走到白家祖墳的牌位前,開始跳起了禹步。

随着他的禹步越跳越快,金色龍紋棺釘跟着也彈動了起來,八角黑棺上的符紙烈烈的刮動着,我的魂魄也開始飄搖不定起來。

我盯着金色龍紋棺釘,死死的盯着,前所未有的冷靜。

直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将我直接拽起,直沖着金色龍紋棺釘撞去,剎那間,眼前金光閃爍。

金光籠罩我的全身,像是一道道枷鎖一般,重重疊疊的封鎖住我的魂魄,黑棺上的符紙,在同一時間燃燒了起來,剎那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黑色的煙灰。

随即,黑棺上的符文也跟着亮了起來,金燦燦的一片,映照着整個石室。

我感覺自己的魂魄在沉落,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眼前由金色,變為赤紅,再有耀眼的紅,漸漸變暗,變黑。

很快,我就要魂飛魄散了吧?

很快,我就要消失在這個天地之間了吧?

再見,柳伏城。

巨大的黑暗籠罩下來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竟然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

熱……

冷……

灼熱的炙燒感伴随着刺骨的冰寒,如潮水一般的湧進我的身體,讓我痛苦不堪。

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仍然是一縷魂魄,并沒有灰飛煙滅。

一黑一金兩道光在我的魂魄之中不停地橫沖直撞,明明只剩下一縷魂魄了,卻還能感覺到痛。

發自靈魂深處的痛。

我努力的睜眼,閉眼,又睜眼,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

”菲菲,菲菲。菲菲……”

不同的聲音從四周響起,黑暗中,我什麽都看不到,卻能清晰的分辨出,一些聲音。

忍不住張嘴:”父親、母親,是你們嗎?”

”菲菲,你很勇敢。””菲菲,我們要走了,永生永世,不複相見。”

”菲菲,暴風雨就要來了,挺住。”

”白子末!”

我大喝一聲,沖着右前方盯去,仿佛要将那一片黑色,盯出一個洞來似的。

”白子末,你憑什麽?憑什麽也在這兒?”

不合理,極其不合理,出現在我周圍的,都是我們白家主脈的魂魄,他們在跟我道別,他白子末是白敬玺的孫子,憑什麽出現在這兒?

黑暗中,一抹白色身影漸漸浮現,不是白子末又是誰?

他站在離我大概一米遠處,渾身上下幹幹淨淨,白衣飄飄。

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前,甚至更早。

”子末哥哥。”我失聲叫道。

白子末沖我微微一笑:”菲菲,沒想到最後,還能與你再見一面,此生,我也瞑目了。”

”子末哥哥,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語氣已經緩和了下來。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白家主脈的血脈。”白子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我如五雷轟頂,但很快便明白過來:”是爺爺!那個紙人替身裏困住的魂魄,果真是你,你是替爺爺入陣的,對嗎?”

”對,也不對。”白子末凄涼道,”在我的魂魄被困進紙人之前,我也沒想到,我也是白家主脈的傳人,按照輩分算起來,菲菲,你該叫我一聲,小叔。”

我再次猶如被天雷劈中,說話都有點不利索起來:”你……你是我爺爺的……”

”私生子。”白子末接道,”但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親是誰,不知道我出生何處,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被納入白敬玺這一脈。但我的确,是你的小叔。”

荒唐,太荒唐了!

我對爺爺的厭惡,在這一刻瞬間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簡直惡心!

白子末是爺爺的私生子,他的年紀,比我爺爺失蹤的年代還要小一點,也就是說,爺爺從失蹤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打算好了。

他首先不知道跟哪個女人,生下了白子末,然後将白子末不知道以何種渠道,送回白家莊園,從此埋下了這顆替身種子。

由此,我可以想象到,按照爺爺那老謀深算的性子,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并不止白子末這一顆種子,而是在這所有的種子種,白子末是最優異的。

他創造了白子末,又親自下令了結了白子末,并且利用我,用紙人攝魂,将白子末困在了紙人之中,成功送入玉龍山。

怪不得白敬玺死不瞑目,不停地想要找我,或許,他就是想告訴我這一切吧?可惜,他的道行到底沒有爺爺深,最終失敗了。

但,這些年,我與白子末之間發生了什麽?

我們訂婚了,我差點要嫁給他,奶奶、父母都不知道這些,甚至從小将我與白子末定下了婚約,何其可怕?

如果沒有柳伏城的介入,我是不是要真的嫁給自己的親小叔?

不敢想象,我真的無法想象!

白子末一臉痛心的看着我說道:”做人難,原來做鬼,也是這樣的難。”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別說了,你別說了!”我捂住臉,不想再面對白子末。

白子末卻說道:”他要的,無非就是這白家祖墳裏面一直藏着的戰魂罷了,而戰魂,就被封印在八角黑棺之中,我們本應該在第一時間被凝聚起來,七縷魂魄的精魂沖破八角黑棺的封印,放出戰魂。”

”菲菲,我得走了,你……再見。”

白子末沖我揮揮手,漸漸隐沒在黑暗之中。

四周,陰風霍霍,白色的紅色的影子不停的閃現又消失,痛苦的呻吟聲不絕于耳,而我的魂魄被困在金色龍紋棺釘之中,被拉扯着,被囚困着。

我本應該跟他們一樣被打碎凝聚,可是沒有。

陰風漸散,黑暗消退,一抹黑氣由外一下子沖進金色龍紋棺釘裏面,瞬間沒入我的魂魄之中。

我只感覺到金色龍紋棺釘在不停的往下落,一點一點的刺進八角黑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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