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點差十分,彌雅走出教員宿舍樓。
晨練和早飯都已經結束,住宿區分外安靜。從小樹林的彼方傳來空闊的叫喊聲,是進行戶外活動的小組在笑鬧,大概在打球,也許在賽跑。不論哪種都是彌雅讨厭的集體活動。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都能在這種地方沒心沒肺地笑出來,就好像改造營的場地與外面學校的草場無異。
“早上好。”蘭波向她走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油紙包,“如果你還沒吃早飯的話……”
他顯然準備好被彌雅言辭激烈地拒絕。
彌雅一言不發地接過,扯開包裝紙,牙齒埋進果醬面包。
蘭波有些驚訝,随即露出微笑。
幾口将不知是什麽味道的面包下肚,彌雅反手抹掉嘴角沾上的果醬,将包裝紙團成球,朝着兩步外的垃圾桶潇灑一投。
紙團利落跌入目的地。
“好球。”
她無言地看向蘭波,仿佛在嘲笑他大驚小怪。
“那麽我們走吧。”
彌雅刻意落後蘭波一步,跟着他前往接待室。
“今天下午你打算幹什麽?”蘭波沒有回頭。
彌雅沒有答話。
蘭波回頭,她聳肩,目光避開他落在道邊的雜草上。
她聽到他發出的短促的氣聲,仿佛本要說什麽別的,臨到嘴邊改口:“你有什麽想看的書嗎?假如圖書室沒有,我也許可以幫你借到手。”
彌雅搖搖頭,雙手插在制服外套的口袋裏,超過蘭波當先走進學員中心。
學員中心是改造營為數不多完全重新建造的建築。這棟三層樓房大半都是一個個獨立的雪白房間,沒有标識的白色小門排滿四方形走廊兩側,不論走到這棟建築的哪個角落,看到的都是一成不變的景色。
彌雅認為學員中心的構造并非偶然。
剛來到改造營的時候,僅僅是每周日在規定的時間前獨自踏上這潔淨得刺目的走廊,都會讓她背後發毛。宛如在不知不覺間毫無抵抗地深入荒謬夢境裏的迷宮,令她感覺只憑一個人不可能走出去。
蘭波事先預約的接待室門上亮起标識,不需要鑰匙,門便悄然打開。
彌雅駐足,以眼神示意蘭波先進門。
這是彌雅第一次與指導教官同時抵達接待室。
蘭波進門後轉身立定,讓彌雅先挑喜歡的位置落座。
彌雅想了想,選擇了右手邊的椅子。
蘭波的視線在她身上因此多停留了數秒。他随即座下,一邊摘下軍帽,一邊再次試圖搭話:“昨晚睡得好嗎?”
彌雅又無謂地聳肩。
“既然如此,我們就正式開始。”
房門關上,自動上鎖。
“首先,能告訴我你對于昨天在城中所見所聞的感想嗎?”
彌雅側過頭注視牆壁,仿佛在回憶。但過了良久,她不僅一個音節都吝于給予,甚至整個人一動不動。
“彌雅?”蘭波蹙眉。
她循聲看向他,露出略顯困惑的微笑。渾似在異國街頭忽然被當地人以陌生語言搭話的旅人,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這對視僵持了須臾。蘭波沒有表現出怒意或是不悅,但彌雅感覺得到,她花費整晚想出的對策生效了。他不喜歡她這樣的應對方式。
“拒絕開口、堅決沉默,彌雅,這就是你的打算?”蘭波果然足夠敏銳。
彌雅原本打算依舊以含糊的笑面敷衍過去。她甚至很想知道,如果她繼續沉默下去,蘭波會不會終于撕下風度良好的笑面,對她大發雷霆。
但蘭波壓低上身,滿臉懇切地看着她:“請你別這樣。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彌雅笑不出來了,繃緊唇線。
“求你了。”
這字眼比刀刃、比槍口都要可怖。她不明白蘭波為什麽能對她說出這話,還不止一次。而只要他吐出這暗含示弱意味的詞句,她就仿佛着魔,厭煩得希望蘭波的漂亮話和他這個人下一刻一起消失,但又覺得這還不足夠。
她想要令蘭波真正向她低頭,擊潰他,逼他比塵泥跪得更低。
不是這樣誠懇卻也禮貌的請求,應該是更加發自內心、更加卑微的“求你了。”
彌雅等沸騰的心緒不再冒泡,才學着教員陳述各類數據和事實的時候的口氣,平靜又理所當然地宣告:“我和你已經沒有話可以說。昨天我就這麽說過。”
“我不這麽認為。”
彌雅面帶嘲諷的微笑,将臉別到一邊。
“彌雅……你在害怕什麽?”
“哈?”
“在我看來是這樣。”
彌雅尖刻地反問:“這個房間裏,除了我自己之外,能讓我害怕的不就只有你了?”
“不,我覺得令你感到恐懼的并不是我。”蘭波看着她,那是一種仿佛穿過她、能将跟在她身後的亡靈群落都一并釘在牆上的眼神。
彌雅深呼吸。不能自亂陣腳。不能對蘭波說的話做出反應。
她知道他在觀察她、分析她。但不論他的結論是否正确,她都不能表露出分毫。
蘭波将推論更進一步:“我是否可以認為,你之所以突然想要以這種方式抵抗,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談話已經開始生效,而你對此感到恐懼?”
彌雅因蘭波的假設打了個寒顫。
她不置可否,只偏了偏頭。
蘭波眯起眼睛。他做這個小動作的時候,有種孩童似的的稚拙。
她便帶着惡意的好奇微笑起來,像是個圍觀事故的過路人,單純想看看蘭波還能吐出什麽樣的荒謬揣測。
“這和阿廖沙有關聯嗎?”
彌雅不假思索還嘴:“和他沒關系!”
“是嗎?那麽,能不能告訴我,你和阿廖沙是怎麽成為好朋友的。”
“關你屁事。”
“阿廖沙是個什麽樣的人?”
“教官都能調閱學員檔案,這種事你比我更清楚。”
“我想知道的,是在你眼裏看到的阿廖沙的事。”
彌雅突然安靜下來。她的視野開始游移,像在滿房間地找尋什麽東西的影子。
而後,幾乎同等突兀地,她起身,走到蘭波面前。
“你——”她第一次俯視他,“你不要打阿廖沙的主意。否則你會後悔的。”
蘭波竟然真誠地追問:“為什麽?”
“因為我不希望他也被讨厭的人纏上。”
片刻的寂靜。
就在彌雅要舒一口氣的時候,蘭波冷不防發問:“他和斯坦教官的死有關聯?”
彌雅凍住了。
蘭波竟然主動給她退路:“這樣就夠了。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彌雅開始發抖。她雙拳握緊又分開,最後還是按捺不住,粗暴地揪住蘭波的衣領:“你想幹什麽?!”
蘭波略微擡起雙手,“我想尋找那件事的真相。”
彌雅咬牙切齒:“不,你不想,你不會想牽扯進那件事裏的!”
“我想尊重你的意願。但是彌雅,你在讓我不得不那麽做。”這麽說着,蘭波搭住她拽着他衣領的手。她感到被警告,立刻縮手。蘭波撫平衣領褶皺,顯得無可奈何:“我們能坐下好好說話嗎?”
彌雅直接将自己的那把椅子踢翻。蘭波眉毛都沒擡一下。
“這是什麽?玩救世主的游戲感覺還不夠,還想當偵探?!是誰讓你這麽做的?你憑什麽?別開玩笑了!”
“彌雅,我想要幫助你。為此,我需要更加了解你。”
“不需要,”彌雅環抱雙臂,強硬地拒絕,“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訴過你,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了解我,不需要你幫助我,更不需要你拯救我!”
蘭波苦笑,他以稱得上溫柔的語氣指出:“彌雅,你剛才說的每個否定句,聽上去都像在表達截然相反的意思。”
“見鬼去吧!”彌雅控制不住,尖聲謾罵起來,“我說不要的時候,就是不要,沒有除了不要以外任何別的意思。你聽到了嗎?聽明白了嗎?!”
蘭波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彌雅,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夠了,”彌雅掄起椅子猛砸接待室牆面,觸發警報,雪白的房間中紅光閃爍,就好像再次陷入日落。只需要不到一分鐘,就會有其他教官趕來查看情況。
試圖毀壞改造營設施要記過。
如果是彌雅這樣劣跡斑斑的學員……大概會被關禁閉處罰。運氣好的話,會直接持續到她生日那天。而那樣的話,即便是身為指導教官的蘭波,也無法在禁閉期間看望她,更不用說直接介入改造營複雜又微妙的層層手續和人際關系。她甚至有點想感謝斯坦教官教會她改造營的懲處條例是怎麽運作的。
如果襲擊教官,會記更嚴重的過錯。但是彌雅覺得即便把椅子朝蘭波扔過去,也未必能造成任何能被審判的傷害。太自不量力。
她松手,任由椅子重重砸在地上。
蘭波像是意識到什麽,站起身來。
彌雅的聲音在刺耳又急促的電子警鈴中顯得分外平靜。這可能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口氣對蘭波說話:“那天謝謝你,也謝謝你帶我到城裏轉了轉。但你不可能明白,我也沒法理解你。是我們殺死了你的妹妹,而你卻在這裏。我不明白你這個人是怎麽回事。你應該恨我們的,那樣對所有人都更好、更簡單一些。”
蘭波像是想要阻止她繼續吐出道別一般的語句,向她靠近一步。
但彌雅堅決地做出一個拒絕的手勢。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彌雅知道時間到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有些無可奈何,但又十分冷酷地送上最後的餞別之詞:
“蘭波教官,我想……你并不是壞人。只是你出現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