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秋天後,天黑得也早。
轎車到達錦園,天邊已是墨色暈染,疏月淡淡。
陸老爺子坐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等,見孫子和孫媳婦來了,面露喜色:“來了啊。”
沈靜姝和陸時晏和他打招呼:“爺爺。”
“欸。”
陸老爺子笑吟吟,視線落在陸時晏的腦袋上,看破不說破,語調微揚:“腦袋上纏的紗布呢?才纏兩天就不纏了?”
沈靜姝看熱鬧般,轉過臉去看陸時晏。
男人面不改色,依舊從容:“傷口恢複了,自然不用再纏。”
“你們這一代人可金貴哦,那點小傷都要纏紗布,住醫院。像我們以前打仗,胳膊腿斷了才用紗布裹一裹,尋常流血的小傷,扯下袖子那麽一捆一紮,叫它自己愈合。”
陸老爺子調侃着,也懶得拆穿孫子那點小心思,一個男人願意對女人動小心思,說明心裏在乎,他自是喜聞樂見的。
“行了,都別站着了,廚房飯菜早就燒好了,邊吃邊聊。”
陸老爺子張羅着,沈靜姝和陸時晏洗過手,走到餐廳。
餐廳正中原來是張很氣派的大桌子,可現在那張桌子被移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尋常小圓桌。
那張樸實無華的小圓桌,擺在尋常人家不覺得有什麽,可擺在這奢華寬敞、水晶燈璀璨的飯廳,就顯得格格不入,宛若一盤珍珠鑽石裏混進一顆小石頭。
沈靜姝有些驚訝,想問,話到嘴邊還是沒問出來。
突然換桌子的事極其可能與大房的事有關,這事她可不好多提。
還是陸時晏開了口:“爺爺,怎麽換了桌子?”
陸爺爺淡淡噢了聲:“從前那張桌子太大,夠十幾個人坐,現在我一個人吃飯,哪用得上那麽大的桌子,就叫人買了張新的。”
他示意沈靜姝和陸時晏入座:“我一個人坐一邊,你們小倆口坐一邊,到時候你爸媽回來吃飯,他們倆坐一邊,還多出一邊,等過幾年你們倆給我添個小曾孫,正好留給小娃娃坐。”
同樣是說生孩子,從陸老爺子嘴裏說出來,比賀珍嘴裏說出的不知道舒心多少倍。
沈靜姝面露羞赧,微微一笑。
陸時晏也不多說,只道:“既然爺爺位置都分好了,那以後就用這張桌子。”
不多時,傭人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沒有什麽山珍海味,都是些家常菜,有葷有素,賣相很好,光嗅着香味都叫人食指大動。
“靜姝啊,你可別嫌家裏菜簡單。”
“不會,這些菜很好,我不挑的。”
沈靜姝輕應,心裏暗想,大房一家搬出去後,老爺子的生活樸素許多,全然不像頂級豪門的老爺子,與人民公園裏打太極的老頭老太們并無兩樣。
飯桌上再沒挑事份子在,一頓飯吃得很是舒心,某一瞬間,沈靜姝恍然有種跟自家奶奶吃飯的溫馨感。
飯吃得差不多,陸老爺子放下筷子,神情忽然嚴肅起來,腰背也挺直,對陸時晏道:“阿晏,爺爺有件事要麻煩你幫忙。”
這肅然的模樣,叫陸時晏和沈靜姝都有一瞬怔忪。
沈靜姝心想:難道爺爺還是想為大房求情?
她下意識轉臉去看陸時晏。
只見他拿起潔白的絲質餐巾按了下嘴角,語氣平靜:“您說。”
“行,反正現在也沒外人,那我就說了。”陸老爺子低頭,從他灰藍色筆挺中山裝的口袋裏掏出一沓被塑料紙包着的東西。
他放在桌上,長着老年斑的褐色手掌緩緩打開,将包裝紙裏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阿晏,我記得之前聽你爸說過,陸氏集團有個什麽基金會,有幫助鄉村貧苦兒童讀書的,有幫助自閉症兒童治病的,還有什麽對孤寡老人扶助的……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我一把老骨頭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留着這些錢也沒什麽用,倒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
他将那幾本存折和銀行卡推到陸時晏跟前:“我想讓你幫我搞個抗戰老兵基金會,我這些家當都捐進去,專門給符合條件的老兵治病或者辦喪葬。年輕時當兵上戰場,能活下來不容易,到老了也都一身病,這裏痛那裏痛的,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麽好命,唉……”
沈靜姝完全沒想到,老爺子要說的竟然是這事。
再看桌上那一本本有些老舊的存折和銀行卡,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看向老爺子的目光越發敬佩。
陸時晏斂眸,将那些存折推了回去:“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抗戰老兵基金會我會安排相關人員籌措,至于這些錢,您還是收着,我這邊會安排資金。”
陸老爺子搖頭,不肯收,态度強硬道:“拿走拿走,是我要搞這個基金會,肯定是要出錢的,你小子別搶我功勞!”
說到這,他又嘆口氣:“我手上也不想再留錢,陸子璋那小畜生之前就惦記着我這些錢,我怕我之後見他們家過得太慘,一下子心軟,就把這些錢添補他家了。”
陸時晏道:“您不會的。”
“怎麽不會?你真當你爺爺我的心是石頭做的?”陸老爺子瞪他一眼,而後感嘆:“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心軟。等你到我這把年紀,你就知道了。”
陸時晏:“……”
沈靜姝看了看頭發花白的陸老爺子,再看黑發濃密、容貌俊美的陸時晏,也不禁腦補起陸時晏變成老頭子的模樣。
不過就自家公公和陸爺爺的狀态來看,就算陸時晏變成中年人和老爺爺,肯定也是一表人才、氣宇軒昂。
祖孫倆人,一個是陸家第一倔脾氣,一個是陸家第二倔脾氣,湊在一起僵了好半晌,一個不肯收,一個不肯退。
最後還是沈靜姝看不過眼,悄悄把手伸到桌子下,拍了下陸時晏的腿。
陸時晏側眸看她。
沈靜姝無聲用眼神道:跟老人家犟個什麽勁兒。
尤其這個年紀的老人,你要是不順着他的心意來,他能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天天記着這回事,最後人消瘦了,病倒了,還不是讓小輩們憂心。
對上她清澈烏黑的瞳眸,默了三秒,陸時晏松口:“行,我收下。”
陸老爺子立馬喜笑顏開:“這才對嘛,拿走拿走,這事就交給你辦了!”
他了卻一樁心事,暗地裏還朝沈靜姝比了個大拇指:“還是你有能耐。”
一物降一物,這個孫媳婦沒選錯。
這晚,一直在錦園陪老爺子說話到9點,沈靜姝和陸時晏才起身告辭,回雲景雅苑。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于是洗完澡,她就看到男人從浴室裏帶出一整盒套。
沈靜姝:“……?”
她一把小被子裹住自己,嗓子發緊:“你才出院,注意休息。”
“在醫院休息夠了。”
陸時晏長臂一伸,關了燈。
于黑暗中,輕咬她的耳垂,不慌不忙地誘哄:“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男人嗓音低沉性感,忽而唱起沒什麽調的兒歌,磅礴洶湧的溫熱氣息順着耳尖,觸電般一直傳遞至尾椎骨,這種極致的暧昧與蠱惑,叫最深處靈魂都為之戰栗。
沈靜姝覺得自己的耳朵都不屬于自己了,臉也燙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去掐他的腰,嬌嗔:“不許…不許唱了!”
“不好聽?”
她輕咬住紅唇,聲音很小:“不好聽!”
“既然太太不喜歡,那就不唱了。”
大掌托住她的臉,微光隐約勾勒出男人深邃俊朗的輪廓,他啞聲道:“你嗓子好,唱給我聽?”
沈靜姝呼吸紛亂,面紅心跳:“大晚上的唱什麽……唔!”
剩下的話都被封緘于口。
黑沉沉的夜,小兔子被吃幹抹淨。
意識渙散前,她想起黃梅戲《梁山伯與祝英臺》裏有一句詞叫:我從此刻不敢看觀音。
換做現在,她從此不敢再聽小兔子乖乖。
眼皮阖上,這一覺睡得很沉,沉到天光大明,有客人登門拜訪,她都渾然不知。
直到睡到自然醒,她睜開眼發現身側早已不見男人蹤影,還以為他去公司上班,換了套休閑的家居服,慢悠悠洗漱,又慢悠悠地離開卧室。
卻在走廊處,碰到端着茶水糕點的李阿姨站在書房門口,
沈靜姝剛想和她打招呼,忽然注意到托盤上擺着三個茶杯——
“李阿姨,這是?”
“太太早上好。”李阿姨朝她颔首,又壓低聲音提醒她:“先生的爸媽來了,正和先生在書房裏呢。”
陸時晏的爸媽?
沈靜姝眉眼間那股剛起床不久的嬌慵霎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謹慎和緊張。
公公婆婆怎麽會突然造訪?
最可惡的是,陸時晏還不叫醒她!
慘了,睡到這麽晚,估計他爸媽要對她有意見了。
李阿姨見她臉色變化,也理解媳婦見公婆難免拘謹,于是提醒:“太太別急,先生交代了,您起床後先吃早飯,他會應付好一切。”
沈靜姝微愣,旋即一顆心耶莫名安定下來。
輕手輕腳上前兩步,她豎起耳朵,試圖聽一聽裏面的動靜,無奈書房門隔音太好,什麽也聽不見。
她也不再聽,決定聽陸時晏的,先吃早飯,等他們聊完出來再打招呼也不遲。
“李阿姨,你送進去吧。”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別提我。”
李阿姨心領神會:“是。”
書房們敲響,推開。
這次,隐約能聽到裏面傳來一些聲響,似在争吵。
沈靜姝腳步頓住,眉心微蹙,怎麽又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