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12 章 零下七十九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彌雅抑制住內心的動搖,盡可能冷酷地問道。

蘭波想了想才坦白回答:“我想要取得你的信任,那樣的話,我就不能顧慮着自己,對你有所保留。”他自嘲地笑了一聲,罕見地露出鋒芒,聲音卻低下去:“也許我只是想找個人傾訴。”

他的軟弱表現并沒有帶來喜悅。

恰恰相反,彌雅再次被足以凍結心髒的恐懼擊中。

只要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就不可能無堅不摧,劃開皮膚就會流出溫熱的血,破壞致命的部位就會死去。所以蘭波當然也會受傷,會感到痛苦,會想要傾訴。但他選擇的傾訴對象是彌雅,她曾經與殺死安東尼娅的人穿同樣的黑制服。但他的意圖不在于指控,話語中更不見絲毫的恨意。沒有含沙射影,沒有憤怒,甚至連悲傷的情緒都要從字裏行間解讀。他只是在講述。

這不正常。

如果只是想要拯救他人來彌補內心的懊悔與缺憾,應當有更好的選擇。彌雅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她不可能心平氣和地向仇人的同黨講述妹妹原本要上大學,本可以領到獎學金,因此才會在致命的時刻出現在致命的地點。

蘭波的痛苦越具體,他的平靜就越沉重。

彌雅渾身僵硬。

禁閉室的門成了保護罩。幸好她不用看到蘭波的表情。

驟然窺見無可理喻之物,超出常理,越崇高越教人毛骨悚然。

她将額頭抵在門板上低語:“我現在更加不明白為什麽你會到改造營來。”

“我願意解釋。但這裏……現在這樣,不适合長時間談話。而我的故事有些長。”

彌雅沒有作答。

“我要開門了,可以嗎?”

她扯了扯嘴角,低下頭:“随便你。”

輸入密碼的按鍵聲,禁閉室的門徐徐滑開。

彌雅被走廊上的明亮光線刺得立刻閉上雙眼,緩了緩才重新啓眸。她沒在蘭波臉上找到痛苦的痕跡。坦率的人未必不擅長隐藏。

蘭波往後退了半步,給她留出有安全感的距離:“走吧,彌雅。”

她将內心的震動隐藏起來,熟門熟路地往出口走,又忽然回頭:“去哪?”

“由你決定。”

“我無所謂。”

蘭波聞言微笑,一如既往地好脾氣:“那麽就麻煩你跟我來了。”

外面已然是黃昏。

晚風帶來食堂的氣味,彌雅除了早晨的果醬面包什麽都沒吃,被其他教官帶走後,還因為神經衰弱吐過,胃裏惡狠狠地翻騰。

蘭波走在前面,仿佛一無所覺。

如果他像之前那樣轉身遞給她什麽吃的東西,彌雅會立刻拔腿逃走。她想要窺視使蘭波成為蘭波的那個內核,但也确信必須與他保持距離。靠得再近一些,她就要起滿身的雞皮疙瘩。

但蘭波只是領着她避開出入食堂的人潮,向着營地邊緣去。

這是第一次由蘭波走在前面。

他沒有回頭确認她是否跟着,但每走一段,他的頭就會略微向後別,不動聲色地傾聽她的足音,配合着放緩或加快步調,維持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

他将她的邊界拿捏得很好。

這份體貼不免令彌雅感到煩躁又心慌。但某種奇異的好奇心戰勝了它們。

最後兩人來到營地東側邊緣的鐵絲網前,也就是蘭波上任第二天的早晨,彌雅不小心帶他來過的角落。

“這裏看不到日落,但看得到首都的夜景。”

彌雅将一顆小石子踢飛,沒什麽起伏地切入主題:“所以你為什麽要來當教官?”

蘭波将手裏的紙袋放到地上,注視着鐵絲網後的天幕。他沒有戴帽子,夜晚藍紫色的光将他的側臉也染成憂郁的冷色,筆直看向遠方的藍眼睛顯得比往常要更幽沉。

“下面這些事,你是第一個聽衆。”

“那就算了。我不想聽了。”彌雅立刻推拒。話出口她就開始後悔,但随即安慰自己之前已經吃過一次苦頭,不該再犯:這個男人自殘式的坦誠總附帶價碼,只能以她同等誠實的自白償還。

蘭波側眸看她,平靜地颔首:“你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

反正他最初的目的不過是将她從禁閉室帶走。

“那麽之後你能不能別再管我?”

“彌雅,我是你的指導教官。”

閉了閉眼,她咬牙,容許好奇心再次占上風:“那你還是說吧。”

蘭波颔首,走神似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将斷在禁閉室兩端的話頭重新挑出來:“那之後,我消失了一年。”

“消失?”

他難堪地摸了摸鼻子:“這個說法可能有些誇張。但那段時間我确實和家裏斷了聯系。我……加入了一個組織。”

彌雅沒有追問。她隐約猜到答案。

“即便是戰時,中立國的商人還是會來做生意,許多物資更是不得不從外進口。而貨物流通的渠道當然也可以成為情報和人流通的渠道,隐蔽地支持地下的反抗組織。”

彌雅想起了指導員們再三的警告。要警惕外鄉人,他們可能是間諜。也要警惕返鄉的僑民,他們一大半不幹淨。看到任何可疑的人都要立刻上報。大人對孩童的戒心較弱,要充分利用少年軍的優勢。

未遂的刺殺,針對重要軍工廠的劫掠,機密資料險些失竊。這些字詞她并不陌生。她想不到的是蘭波竟然也曾經與那個世界有關。彌雅随即想到蘭波舉槍對着威爾遜時冰冷的聲音。那時她就覺得奇怪,難以相信沒沾過血的人能有那種口氣。

“那一年裏,我接受訓練,習慣并完善新身份,等待任務時機潛入。現在想來,那時候家人一定很擔心我。他們一次次地告訴我那不是我的錯。甚至有朋友委婉地安慰說,如果我按時去接安東尼娅,也許犧牲者會再加一個。但我還是無法再在家裏待下去。”蘭波停頓了一下,“我受不了。”

彌雅盯住他:“你恨兇手嗎?”

蘭波恍惚了一下,他的眼神擦着彌雅的面頰向更遠處飛,沒入地平線朦胧的最後一線紫紅。他好似在念描繪另一個世界的詩句:“當然,那時我恨透了襲擊者。培養他們的少年軍,還有策劃這肮髒伎倆的帝國情報機關,我希望殺死安東尼娅的東西背後的一切全部灰飛煙滅。”

“11月2日,我記得很清楚,我終于被分配到了任務,在預定在聖誕節開展的大行動中扮演一個頗為重要的角色。”

而後,他徐徐轉向她,夜色籠罩他的臉龐,唯有那雙澄澈的藍眼睛裏,有幽光随着綻開的微笑猝地一跳:

“但幾天之後,帝國宣布投降。與戰争一道,我愚蠢的複仇在開始前就結束了。”

彌雅費力地擠出一個單詞:“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家了。雙親看到我欣喜若狂。一切仿佛都好了起來。戰勝最初那半個月到哪裏都有種狂歡的氣氛。但我知道事情并沒有結束。我迫切感到,必須親自到于我已經變得十分陌生的故鄉一趟,只有那樣,我才能做個了結。”

蘭波看着山坡下星星點點亮起的城中燈火低語:“于是,我回到了這裏。”

“戰争才結束不久,要回來其實并不容易。我加入了一個對市民進行援助和心理疏導、順便搜集戰争幸存者口頭史料的志願者組織。一開始我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充滿敵意,哪怕這裏是雙親至今眷戀的故鄉。我感到只有維持這種态度,才不會侮辱安東尼娅。和我一起回來的許多人也是這樣的心态。”

“走訪的對象有普通的市民,但也有為帝國效力的文員、底層官僚,後來還有在醫院做康複訓練的戰俘,被創傷應激障礙折磨的少年軍成員……”蘭波的語速加快,“我不相信有罪的只有投降前自盡、或是站上法庭接受審判的高官。那樣大規模、長時間的戰争不是十幾二十個人就能促成的。”

“但我同樣無法把那些只是服從命令、想要過好自己的生活的普通人視作戰犯。如果是我,我未必就能做出正确道德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苦衷,每個人也都犯了錯誤。在這裏待得越久,我就越不知道究竟該恨誰。”

說到這裏,他垂頭,猶如在為一段虛擲的時間哀悼。

過了很久,蘭波才再次開口,每個短句都在錘擊定論棺蓋的釘子,也瞧得彌雅頭暈目眩:“我的恨意無處安放。它只會令我空虛。所以我放棄怨恨。而最後,我終于輾轉來到萊辛改造營。”

彌雅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她不明白。

這幾個句子連不起來。什麽叫“所以”他放棄怨恨?他怎麽做到的?這又和他來這裏有什麽關系?前後的因果關系在彌雅看來太過牽強,于蘭波卻仿佛做邏輯推導題,一二三步證明完畢。

她最不解、也最吸引她的謎團依舊是謎團。而這無可理喻之處正是蘭波令彌雅敬畏的源頭。她甚至不敢追問,只能任由他繼續。

“你和在這座改造營裏的所有孩子都是受害者,你們甚至沒有做選擇的機會。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值得一個新開始,一個安東尼娅沒有機會實現的美好未來。也只有在這裏,我才能尋求到平靜和解脫。”蘭波苦笑,“可能這解釋無法讓你滿意。但我能說的只有這些。”

彌雅盯着他看了很久。

夜色模糊了蘭波的臉容,他高大的身影像緘默的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最後,她問:“襲擊使館的那幾個人,在你眼裏,他們也是受害者?”

蘭波并不意外,審慎地答道:“他們也是一場時代慘劇的受害者。但他們也是加害者,奪走了安東尼娅、其他許多人、以及他們自己的生命。”

彌雅捏緊拳頭:“那麽我和他們有什麽不同?在某一個人眼裏我一定也是加害者。”

“并不是只有純粹無暇的受害者才有資格得到幫助。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

明明蘭波在為她辯護,彌雅卻反而想要站上原告方的席位。她的口氣變得激烈,想要将蘭波逼進言語的死角,戳破他的僞善,拽出他恨意的尾巴:“如果那幾個人還活着,如果他們就在這裏,你會願意當他們的指導教官麽?”

蘭波靜默了片刻。他竟然認真地設想起那種場景。他定然在報紙上見過與安東尼娅、與其他在襲擊中身亡的人一起消失的那幾個少年軍精英的照片,也熟記他們名字的拼寫。也許此刻他就在想象身邊站的不是彌雅,而是其中的一個人。

于是彌雅不禁也想象了一下“英勇赴死”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的心情。只有狂熱地相信着自己的使命的成員才會被選中執行重要任務。而彌雅從來不夠熱情。她不抗拒在戰場上死去,但不止一次被懷疑對于帝國的大業缺乏忠誠,因而接受指導員和同伴的盤問。她還是無法理解蘭波,但昔日的同伴們于她同等陌生。

彌雅忽然不知道自己抓着牢牢不放手的究竟是什麽。

除了帝國少年軍的過往,她一無所有。但回頭看,那段曾經是她一切的時光也不過是一群不被需要的孩子伸長了手,在名為歸屬感的美夢中抱團取暖,尋求片刻的慰藉,而後再次被死亡和硝煙沖散。

彌雅沒有溺死在戰争的潮水裏,卻被沖上另一道險灘。如果她一開始表現得合群一些,許多事很可能就不會有機會發生。孤獨的氣味對獵食者而言是誘惑也是容易得手的确證。她的自我放逐給了他人機會。是她有錯。因此遭受懲罰。是她,是他們有罪,因此必須代替面貌模糊的誰償還,在一個又一個下雨天。

彌雅抱緊雙臂,将不需要的念頭擠碎,面對風輕雲淡的春夜。

就在這時,蘭波終于給出仔細斟酌後得出的答案。

他并沒有掩飾內心的掙紮:“我一定會被兩年前的自己怨恨。但如果他們真的在這裏,我願意擔任他們的教官。”

彌雅啞口無言。

聖人平等地愛衆生,卻也對想要得到特殊對待的親愛之人殘忍。彌雅竟然不由自主同情起安東尼娅。她有那麽一個願意原諒殺死她之人的哥哥。

蘭波大概真的是個走在瘋狂深淵邊沿的聖人。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