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11 章 零下七十九

彌雅凝視着眼前的人影。

她知道自己在夢中,身體沉睡于關禁閉的小房間。沒有別的事,她當然只能睡覺。而她在夢中常常能保留清醒的意識。

面前仿佛是一面鏡子,映出熟悉的身影。

眉骨很高,習慣蹙起的眉頭和冷灰綠的眼睛都給人戒備不友好的印象。齊肩金發亂蓬蓬的,像難馴的枯草,加上營養不良般蒼白的膚色,整張臉因此顯得更加消瘦。不醜陋,也不怎麽出挑,最多稱得上秀麗,這張臉集齊了與帝國北方人挂鈎的所有特征。

如果調閱彌雅·杜倫的學員檔案,映入眼簾的也會是這張臉。

然而,每當彌雅經過盥洗室,鏡面另一頭明明屬于自己的臉孔總令她感到陌生。

其他人總能在她身上找尋到別的什麽人的影子,又或亡靈。

戰争還沒結束時是這樣。不止一次,在地下庇護所,在沖鋒前的黎明,在重新檢閱編隊後的人群裏,彌雅被拉住,對方難以置信地叫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在她茫然的注視下,對方滿面的喜色凝固,化作一聲讷讷的“對不起,認錯人了,但你真的很像我的一個朋友……”朋友在別的場合下置換為妹妹,有時候又是姐姐,也有時候是女兒。

戰争結束後還是這樣。彌雅甚至習慣了有人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先恍惚一怔。斯坦教官也不例外。只不過他的反應更誇張。因為右腿不利索,帶得他渾身踉跄了一下,險些跌倒。斯坦的姐姐同樣金發碧眼,身材瘦弱。阿廖沙從沒說過,但彌雅知道,他有時也會在她身上看到活在記憶深處的另一個人。那種時候,他的臉上總有怨恨。但不知道是沖着誰去的。

她可以在他人眼中成為任意一個誰。舊識,前帝國少年軍,戰犯,帝國,戰争。

彌雅冷不防想到,蘭波又在她身上看到了誰?

她答不上來。

從第一次見面,蘭波注視的便是萊辛改造營13號學員彌雅·杜倫。

但就連這個名字也缺乏意義。她叫彌雅沒什麽別的緣由,福利院名冊上來來回回就那麽二三十個常見的名字,字母順排序,先來後到,正好輪到她叫彌雅。彌雅的雙親當然不姓杜倫,沒人知道他們姓什麽,來自同一所福利院的孩子們都姓杜倫。杜倫是慷慨資助福利院的某位企業家的姓氏。

在她之前,不止一位彌雅·杜倫已經從福利院走出去,也許最早的那些還抵達了外面的世界,開戰幾年後,只要條件符合的福利院孩子就會成為少年軍,區別只是普通和精英部隊。書寫古老時代的記錄裏,國王王後有一世二世三世,那麽她是彌雅·杜倫第幾世?後面還有多少個彌雅·杜倫?

從又一天的戰鬥中活下來的時候,彌雅偶爾會想,那位杜倫先生會不會為自己的那麽多冠着他姓氏的“孩子們”死在前線而驕傲或是心虛。大概不會。

也不知道這位杜倫先生現在是死是活。

腳步聲響,彌雅立刻清醒。

禁閉室的房門開了一條縫後又阖上了。

值守的教員來确認她還活着。監控攝像還不夠。

彌雅坐起身,環顧四周,覺得有點好笑。禁閉室和接待室構造相似,只不過光線更為昏暗柔和。飲用水和食物從牆面的小口取用,容器全部是無法撕裂、更不可能制作成兇器的纖維材質。地面是軟的,除了被褥和隐藏在一道門板後的坐便器,什麽多餘的東西都沒有。沒有可以懸吊的地方,而要不引人矚目地拿厚毯子勒死或悶死自己是件困難的大工程。除非彌雅願意把頭紮進馬桶裏溺水。

況且她和阿廖沙約好不再試圖自殺。她已将生命許諾給他。一物換一物。

彌雅又看到斯坦站在雜物架子前,正在泡咖啡。她走過去,手裏拿着煙灰缸。

閉上眼,彌雅轉開注意力,斯坦和雜物架都如泡泡般消散不見。斯坦已經死了。曾經的朋友也死了,戰友死了,指導員死了。

而她,彌雅·杜倫,還活着。

彌雅也不明白為什麽她活了下來。也許因為她是個聽話得恰到好處的孩子,不懂得恐懼為何物,服從命令,不問多餘的問題。但比她更聽話的那麽多人都乖乖地死在代號五花八門的任務裏。這個問題彌雅想了數年,眼下得出的結論是她還不夠聽話,沒有幹勁,缺乏強烈的求生意志,但也從不做多餘的事。

到最後一刻都是如此。

那一天,宣告帝國戰敗投降的廣播一遍遍循環,指導員在他們面前飲彈。那之後,有絕望的少年軍成員相繼喊着口號赴死。彌雅一動不動,冷漠地看着他們倒下,看着敵軍士兵沖開地下室的門,卻伫在門口,不敢立刻進來。他們害怕少年軍會試圖同歸于盡。

站在正義一邊的成年人面對他們這些被邪惡一方親切地養育大的孩子們,不論是地上死的,還是站着蹲着還活着的,都顯得萬分恐懼。帝國少年軍比正規軍還要瘋狂,還要殘忍。尤其是精英部隊,每個成員都要嚴密監控。這是後來彌雅聽說的對于他們的評價。

但彌雅會永遠記得那種眼神。宣判無法理解的另一種生物的眼神。

而那個時候,她充分理解并接受了戰敗這個事實。

舉起雙手,彌雅第一個向門口走去。向着警戒的黑槍口。

她多少懷着會被射殺的希望。

但她又活了下來。

彌雅是頭一批進入萊辛的學員。精英戰隊隊員占大多數。因為她“帶頭投降”,不願意接受戰敗的忠誠少年軍們唾棄彌雅,在她身上看到卑怯的叛徒;但也有人暗中安慰過她,說她邁出的第一步給了他們勇氣,他們自作主張把她看成清醒的英雄。彌雅聳聳肩。她哪個都不是。她終究讓兩方失望。

第一批學員中的一半人拒絕接受戰敗的事實,試圖發動政變占領改造營,計劃敗露後很快被轉移,離開了改造營。彌雅沒有參與,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剩下的那一半人逐漸改過自新,一個一個地離開,無一例外地在離開前多看彌雅一眼,那目光仿佛被她背叛,因為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這一次她沒有帶頭往門口走。

兩位數編號的學員如今只剩下她和阿廖沙。

如果沒有遇到斯坦教官……

彌雅顫栗了一下。事到如今,這個念頭令她感到惡心。

錄口供,首都景物,阿廖沙歸來,對蘭波又一次發作,短短兩天裏發生的事情太多。她的精力和感情都透支枯竭,擔負不起思索困難事的重荷。她索性蜷縮起來。

在彌雅再度沉入夢境之前,敲門聲響。

心頭一突。她只認識一個會在改造營敲門的人。

“彌雅。”

當然是蘭波的嗓音。

她下意識将毯子拉過頭頂。

數拍的停頓後,蘭波在門的另一邊重複:“彌雅?”

彌雅懷疑再不應聲他就會開門,便沒好氣地回道:“你來幹什麽?”

“接你離開這裏。”

沉默半晌,她沒有問他是怎麽得到許可的。

但蘭波已經出言解釋:“我向高層解釋過了,這次是我的過失,出言不當導致你情緒失控。對不起。”

她沒接話。

“彌雅?”

彌雅坐起來:“我不想離開這裏。禁閉室很清靜。”

另一邊蘭波吸了口氣。

在他開口前,彌雅搶着說:“不用管我了,真的。”

她慢慢站起來,一直走到門邊:

“謝謝你的好意,蘭波教官。但是真的不用了。”

隔了一道門,彌雅不需要害怕被蘭波看到神情,因此口氣誠懇、禮貌而且平靜。就像她被從接待室帶走前的道別一樣。

“作為教官,你已經做得很好。但我不會領情。請你放棄我吧。”

“因為……我出現得太晚了?”蘭波低語。

彌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對。”

“和斯坦教官有關?”

更長的數拍停頓。

“對。”

“也和阿廖沙有關?”

這次彌雅沒有回答。她陡然意識到,雖然隔了一道門板,但她與蘭波之間的直線距離比此前任何的時刻都更短。她不禁開始想象蘭波現在是什麽樣子。大概又是那種困擾又溫柔的、受傷也不會被擊倒的傻瓜一樣的表情。

而後蘭波再次開口:“我似乎還沒有和你說過,我為什麽會成為你的指導教官。”

“報到那天,人事處帶着我去檔案室,漢娜小姐詢問我是否有特別想要指導的學員類型。”他刻意停了停,仿佛留出任由彌雅猜測的時間,随後他才揭曉謎底,“我回答說,那麽就把你們眼下最棘手最難處理的那份檔案給我吧。”

彌雅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笑。她有點想看漢娜那瞬間的表情。

“所以我有心理準備。我們也還有時間。之後我會更加小心。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彌雅?”

她全身驟然緊繃,害怕又一次聽到“求你了”。

但蘭波沒有那麽說。他再次突兀地轉換話題,措辭比往常更瑣碎,像是在從細節過于豐富的海洋中打撈重點,一邊說一邊覺得詞不達意,為應當省略哪些、保留哪些細節而猶豫不決。

“襲擊那天,原本該由我去使館接安東尼娅。她快上大學了,為了領取獎學金,需要到使館開一份親屬關系證明。官僚機構的手續總是很繁瑣,安東尼娅不讓我陪着她排隊等,說浪費時間。而那天正好有法學院社團的朋友約我喝咖啡,我就先去學府區赴約,到了時間再去接安東尼娅。本該如此。”

蘭波打了個寒顫。彌雅看不見他,但她無端覺得他一定這麽做了。

“安東尼娅按時辦好了手續,但我那裏因為中途又加入了幾個熟人,就拖得有些久,沒能按時出發。”他平靜地說了下去,仿佛接下來的事他已經這麽敘述過無數遍,“剛開出學府區,我就聽到了爆炸聲。整條路上的車都困惑地停了下來。地平線的地方開始冒黑煙。交通癱瘓了,車流根本無法前行。開始有行人從爆炸的方向跑來,被攔下來也困惑又驚恐地搖頭,什麽樣的傳言都有,但聽起來地點在大使館附近。”

“我扔下車,跑到使館附近。現場已經封鎖起來。我沒有在等待救護車的人裏找到安東尼娅。聽說第一批傷者已經送去醫院,我就又去了醫院。那裏也沒有。換了一家醫院,另一家,都沒有。”

“到最後也沒能找到安東尼娅。”

“她那天拿的手包,身上的首飾,衣服的碎片,什麽都可以。”

“但什麽都沒有。”

蘭波困惑地停了一會兒,他定然也頭暈目眩,不知道該從哪總結陳詞。

彌雅在這寂靜中顫抖起來。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能夠在人前如此平靜地自剖傷口。而且偏偏是向她,前帝國少年軍一員。他無心指責彈劾她,但她還是自感等同共犯。

她無比慶幸他們之間有這道緊閉的門。

但蘭波沒有就此放過她。

“如果我按時去接她,應該就能恰好和襲擊錯開。”

他吐出的詞句接近呓語:

“但是我到得太晚了。”

也是因為這句話,彌雅猛然意識到,她終于成功地傷害了蘭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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