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的反應很平淡。不論蘭波給出怎樣的答案,她都只會聳肩:“是嗎?但我本來就沒期望你為我做什麽。”
蘭波無措地捏緊手中的帽子。
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坦誠。向他人剖開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氣,但他敞開的姿态未必能換來對方同等的毫無保留。至少這一次,彌雅沒有接過他遞來的言語之刃。她表現得無動于衷,只有他是個老實坦白的傻瓜。
從蘭波混合了錯愕與失落的表情中汲取了扭曲的快慰,彌雅腳步輕快地繼續向前走,像在跳房子,交錯步伐,踏上一塊塊石板,遵循每個格子裏不存在的數字順序,從小到大。
1,2,3,沒有槍聲的清晨,她和誰牽手一起蹦跳着矮身跑過街壘。如果撬開墓地的地磚,是否會打開通往地獄的入口,走下去就能找回那時的同伴。一,二,三。
4,5,6,在星夜穿越埋有爆炸裝置的無人區,不能踩中有石刻的地磚,那是鬼牌,抽中的人要拿着監測裝置走在最前面。
7,拉下閥門,8,自動校準目标,9,扣動扳機。
再一次從1到9,第一個暴雨的午後,她短暫成為誰的姐姐,而後誰都不是。第二個細雨的黃昏。你有罪,必須贖罪。我有罪,所以遭受懲罰。第三個滂沱的夜。我要告發您。你去啊,沒有人會相信你。9之後游戲并沒有結束。晴朗是雨天。教官,您是喜歡我的對嗎?當然。轉多雲也是雨天。教官,我可能愛您。我知道。沒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豈不是要給我陪葬。13日正逢周五。您還是先一個人去死吧。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沒有寫了13的格子,13是不祥的數字,3個6也是惡魔的徽記,3的兩倍是6,要怎麽将6因數分解。其實每次她都在內心計數,但總被3和6奪去心神,從來沒能數清楚到底幾次之後才會結束。
掙開雙眼,輕輕跳過墓園出口的鐵門檻,彌雅背着手駐足回頭。
蘭波略微加快腳步跟上來。
附着在彌雅身後的絮語的數字像見到強光的亡靈,瞬間被驅散。
她仰望他,露出壞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剛才的無言以對。但最後出口的是:“謝謝。”
蘭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彌雅竟然有些遺憾,她手裏如果有相機就好了。若能把蘭波這一瞬間的表情捕捉下來,那麽以後當她因為他的無懈可擊而感到恐懼的時候,就能拿出來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個人。
“彌雅?”
她又已經走遠了。
塔樓的入口鐵門封閉,但懸着參觀标識,手寫的标牌上有個箭頭,指向售票窗口。彌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開放。
“不湊巧,但也沒辦法。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在塔頂看到的風景值不回爬那些臺階花費的力氣。”
彌雅并不遺憾,随意問:“之後去哪裏?”
蘭波頓了一拍才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他眼裏噙着的笑意讓彌雅胸口煩悶。被對方牽着鼻子走,似乎還被取笑了。她冷冷回道:“營地。”
“你确定?之後可能很難有這樣好好看看首都的機會了。”
彌雅嗤笑:“那麽你倒是說說,你還想讓我看什麽?”
蘭波竟然真的停下來思索片刻才說:“選項太多了。但至少,我想讓你在街道上走一走,也許那樣你就能相信,另一種生活真實存在。你可以和這座城市裏的任何一個人一樣活下去。”
彌雅沒有和此前一般立刻反駁。她站在票亭邊嫩綠的橡樹庇蔭裏,目光穿過行道樹,鎖定第一個出現在視野中的行人。那是一個穿着羊毛西裝、須發俱白的老者,肘窩下夾着一個狹長的包裹,另一手支着拐杖。
她問:“那個人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那位老先生的着裝很整潔,但西服不太合身,像是比他更高大的另一個人的衣服。也許是兒子,也許是兄弟,而這很可能是他眼下能穿出門的、最體面的衣服了。他攜帶的包裹……應該是長條的卷煙,雖然稱不上是稀缺品,但也不容易到手。看起來,這位先生正前往拜訪什麽人,而他對那個人有事相求。”
“那個人呢?牽着小狗的女人。”
“看起來是和家人吵架、一氣之下出門散步的一位女士。”
“證據?”
“那位女士穿的還是室內的便鞋,這個季節厚大衣已經有些悶熱了,她依舊把腰帶綁好,大衣裏面穿的很可能是來不及的換的睡衣。從這裏可見是突然離家。現在能夠負擔得起那樣小巧可愛的寵物犬的家庭條件都不會太差。雖然可能有失偏頗,但這樣家庭的太太……一般不會素面朝天地出門,你看她的發型,還有指甲,如果是平日,可能會塗和指甲顏色相稱的口紅。”
彌雅無法掩飾訝異:“你怎麽一下子看得出這些?”
蘭波收回視線,措辭溫和卻有所保留:“學會如何看人對于某些職業來說是基本素養。”
“比如銀行家?”
“對。”蘭波的微笑裏有歉疚的陰影。不等彌雅繼續刨根問底,他就主動坦白:“雖然比不上曾經在這裏擁有的,但父親還是在海外的親故手下找到了工作,足夠養活我們全家。他和母親都希望我能在那位熟人手下工作。但我還是扔下一切回到這裏。”
“于是,比起一眼看出客戶是什麽樣的人,你寧可和一個少年戰犯一起猜測下一個冒出來的路人是什麽身份?”
“有時候,人必須舍棄一些東西才能繼續前進。”蘭波側眸看向彌雅,“而且父親培養出的本領也并非沒有用武之地。”
彌雅在他的注視下默然垂頭。喉頭因為發緊的刺痛變得幹澀,她謹慎地呼氣,害怕稍不小心就會把疑問也吐出來:
在他眼裏,她又是什麽樣的人?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答案。
“彌雅,那位走過去的女士也可以是你。”
彌雅愕然循聲擡頭。她只看到一個快步遠去的背影。
“她背着有政府機關刺繡紋章的公文包,有一份不錯的穩定工作,穿過教堂廢墟時只随意瞥了一眼,可見對這裏很熟悉,也許工作場所就在附近。雖然打扮很樸素,但頭發綁了絲巾,表明她有略微妝點自己的心情和自信。最重要的是,那位女士看起來很快樂。”
“你覺得我可以成為她那樣的人?”彌雅揚起眉毛。
蘭波以陳述事實的口氣應道:“如果你願意畢業的話。”
彌雅哂然,顯然不相信。
“彌雅,想象一下,你也可以一個人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到了夏天的時候,這些行道樹會開花——”
彌雅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被蘭波以言語勾勒的圖景吸了進去。
她穿着帶跟的皮鞋,提着公文包,走在繁花盛開的樹下,已經有炎熱征兆的微風送來濃郁到黏稠的香氣,邁出左腳,邁出右腳,就這麽一步步地向前,走出樹蔭,踏進日光下的路口——
彌雅眨了眨眼。細微的香氣還駐留在鼻尖。她随即意識到,春日的野花正在分隔廢墟與人行道的細長綠化帶中成簇盛開,有白色,有紫色,還有與太陽一樣明亮的黃色。與長途旅行結束近似的疲勞令她略微暈眩,沒有多想就擡頭問:“如果你所說的夏天真的到來,那個時候你會在哪裏?”
蘭波沒料到她會這麽問。
彌雅懸浮在仿佛觸手可及的幻想中的軀體重重落回現實。她抱緊雙臂,仿佛真的因為從高處墜地而疼痛。随即,屈辱與懊悔令她渾身顫抖。她竟然允許自己順着蘭波的胡話想下去!不僅如此,還問出了那麽愚蠢的問題。就好像……對什麽有所期待。
她本能地理解了蘭波沉默的涵義,卻不願直視答案,索性将問題本身都摒棄。
“夠了,現在就帶我回去。”彌雅說着大步朝停車的街角走去。
蘭波過了片刻才追上來:“好。”
這一次蘭波為彌雅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我坐後面。”
蘭波解釋:“現在回程能看到夕陽,在前排視野會好很多。”
彌雅不想和他多争論,便依然矮身鑽進副駕駛座。
蘭波啓動電源,設置目的地,駛入車流。
兩人都陷入徹底的沉默。
第一個十字路口,蘭波在屏幕上滑動指尖,彌雅從沒聽過的樂曲輕柔地從車廂角落流瀉而出。
“這是什麽?”
“我也沒聽過。”
因無言的緊張感而命懸一線的對話徹底斷氣。
彌雅将頭抵在車窗上,看着信號燈給出通行指示,漠然任由首都成排的樓宇和櫥窗從眼前滑過。她沒有看蘭波是什麽表情。
沉默持續了一路。
他們駛出城區,奔向丘陵環繞的城郊。往來的車越來越稀少,拐入一條新修葺的道路後,後視鏡最後一輛作伴到這裏的車的影子也消失了。
車開始緩慢地爬坡,彌雅辨認出近旁景物。只要從這個坡上下去,再繞過一段盤山的路,就是營地正門。
正如蘭波所言,他們趕上了日落。
向山後沉沒的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樹木和平房都融化于流動的橙紅色。明明已經落到天際線後,太陽卻再次膨脹,以瑰麗的豔光将天空與大地都吞沒。
蘭波踩下剎車。
車停在坡道頂端,穿過擋風玻璃就是全力燃燒的日落。
“再往前一點,就好像會掉進太陽。如果真的掉下去的話,會很燙,很痛,但應該一眨眼就會結束。”彌雅突然出聲。
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對誰說話。也許她只是将突然在腦海中浮現的句子念了出來。
蘭波與她對上眼神,臉被夕照侵染,雙眸屬于追趕而來的夜空。
“不會結束。明天太陽就會重新升起,後天,大後天,每一天都會。”他說。
“總有一天,太陽也會燒幹淨的。”
“但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會看到那一天的,”蘭波頓了頓,抓住向和解流動的氣氛繼續說,“有了威爾遜的案子,高層很可能願意對你特殊處理。只要你願意,畢業并非難事。”
“我通不過考試。你也應該看了我檔案中的政治傾向測試得分。”
蘭波嘆息:“我不認為能精準地避開每道題、每一個能得正分的選項的人真的通不過考試。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你可以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彌雅在前座上蜷縮起來,抱住雙膝側頭,給蘭波一個稱得上恬靜的微笑:
“蘭波教官,謝謝你讓我做了個美夢。”
蘭波看上去像被迎面掄了一拳。彌雅都險些要可憐他了。
他抓住方向盤,重新啓動引擎,目視前方,幾乎在懇求她:“總之……彌雅,請你再好好想想。”
前燈打開,車輛的影子滑入坡底。改造營正門距離向太陽自由落體的最佳地點只有數分鐘路程。但蘭波和彌雅并非唯一在這時候返回的人。門前還停了一輛醫療車,後蓋打開,坡道下放,護士打扮的人推着輪椅下來。
彌雅忽然變得躁動不安。她立刻去拉車門把手,試圖開門。
“停車,我要下去!現在!”
她拔高的倉皇聲調中有什麽觸動了蘭波。他沒有反對,停車解開門鎖。
彌雅踉跄跳車,向着輪椅全力跑去。
護士聽到腳步聲,疑惑地駐足回頭。
彌雅繞到輪椅正前方,喘息着定睛看輪椅上端坐的人,破碎的音節從唇間滑落:
“阿——廖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