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52 章 零下二十九

彌雅站在街角的行道樹後,向斜對側的淺灰色建築物張望。

與大批迅速在戰後興建起來的房屋一樣,首都第三中等技術學校粗看宛如綴連的水泥塊。彌雅找了很久,才在外牆上尋到油漆的學校名。

現在是周六午後,同樣用作觀察點的這所學校已經放課。

彌雅來這裏的目标很明确:見阿廖沙。

居住在寄宿家庭的學員是少數,按照阿廖沙指導教官此前的作風來看,他不太可能被安排到校外居住。但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彌雅不清楚阿廖沙是否在校,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混進校門。

思索着可行方案,彌雅又走了一遍第三中等技術學校對側的人行道。有門衛。這個觀察點不确定是否有訪客登記制度。即便有,彌雅也不願意大喇喇地上前報上名字。她按照規定随身攜帶的終端兼具發送定位坐标的功能。靠近另一個觀察點這一動向說不定已經引起觀察員注意。

走了一個來回之後,彌雅就不敢再次靠近。

即便在萊辛改造營,也往往是阿廖沙找到她。彌雅抱臂轉過身,怔了一下。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

彌雅不自在地加快腳步,想要暫時離開這個街區。

那男孩卻跟過來一步,怯生生地問:“你……你是阿廖沙的朋友嗎?”

彌雅訝然失語,回頭張望之後才點頭應答。

男孩向她腼腆地笑了一下,腳步啪塔啪塔地折入南北走向的道路,而後駐足回頭,眼巴巴地等彌雅跟上來。

彌雅又回眸看了一眼身後,才随着男孩轉過街角。

男孩領彌雅來到一家招牌陳舊的鐘表店前,卻沒有進門,只是又向彌雅羞澀地笑了一下便拔腿跑開了。

彌雅在店門前站了片刻,推開污漬斑斑的玻璃門。

店內比外面看起來還要昏暗,但空間十分寬敞,乍一瞧半個人影都無。空氣中彌漫着灰塵的味道,令人想打噴嚏。彌雅揉了揉鼻子,環顧四周。靠牆的架子上士兵列隊般排了整行的舊式座鐘,表盤指針的位置各不相同,卻沒有一個與現在的時刻相吻合。疏于擦拭的玻璃櫃裏擺放着腕表和古董懷表,許多根本沒有标價,她不禁揣測店主人可能已經放棄售賣這些機械的念頭,只是單純把它們一一陳列。

明明目之所及之處盡是報時的器械,齒輪和指針的細響也清晰可聞,這裏的時間卻仿佛靜止了。而踏入這空間的人也不禁開始減速直至停擺。

就在這時,輕柔的腳步聲從櫃臺後的貨架深處響起。

彌雅立刻回過神,循聲看去。

纖細的黑發少年轉到閃爍不止的頂燈下,紅唇上翹,給她一個豔麗的微笑:“彌雅。”

“阿廖沙。”

黑發少年與記憶中的模樣別無二致。彌雅不禁低頭看了一眼自身。阿廖沙的毫無變化因而愈發突出。他自如地融入這靜止的鐘表店,彌雅則格格不入。她無端心頭一顫。也許這是她頭一回深切體會到自己與阿廖沙有那麽多的不同。她想問他為什麽在這裏,他怎麽知道她會來,又是怎麽差遣那個男孩找到她的。但想了想,她又覺得這些問題都不重要。

“現在每周二四六的下午,我都在這裏幫忙。是上面安排的。名目似乎是……社會實踐?”

“幫忙?”彌雅再次環視四周,很難想象阿廖沙認真工作的樣子。

“看店,也學着修鐘表。但店主人教得不太上心,我也學得很敷衍。”阿廖沙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反正基本沒有客人,我也沒興趣偷東西,他就去和人打牌了,在打烊前才會回來。”

這麽說着,阿廖沙招手:“換個地方說話。如果真的有客人來,也聽得到鈴聲。”

迷宮般的貨架後是兩扇面朝一方水泥中庭的窗戶。一張散漫擺着零配件與工具的桌子靠在左手邊的窗戶下,阿廖沙輕巧地雙手一撐坐上去,下巴朝空出的木頭椅子示意,讓彌雅落座。

彌雅拿起桌沿一枚裸露的表芯,轉圈的分針像孱弱的蝴蝶觸須,躺在她掌心的仿佛不是機械,而是什麽生物跳動的心髒。她擡眸問:“這是你組裝的?”

“不,是我拆開的。比起搭建那種麻煩事,我似乎更有肢解東西的天分。”

她笑了笑,物歸原位,随口問:“觀察期還有最後一周,你怎麽樣?”

阿廖沙難得怔忡,緩了緩才若無其事地答道:“我?如你所見,就這樣子。”

彌雅慢了一拍想到:也對,以前她不會問阿廖沙過得好不好。他也不會問她怎樣。答案太過顯而易見。羞恥心莫名變得滾燙,她低下頭端詳桌上稀奇古怪的零件。

阿廖沙凝視她須臾,給出不符合他作風的評價:“你長了一點肉。是好的那種。你變得更健康……更好看了。”

找不到源頭的愧疚燒得更加厲害。彌雅別開臉,随便找了個借口:“索默太太做的飯比食堂好多了。”

阿廖沙擡眉,拖長音調“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你住在寄宿家庭……是那位教官安排的?”

彌雅生硬地答了一個單詞:“對。”

像是要阻止阿廖沙繼續問下去,她補充:“還有,我的睡眠沒那麽糟糕了。”

現在她已經不太需要出聲叫醒蘭波。

阿廖沙彎唇:“那是好事,不是嗎?”

彌雅答不上來,又幹巴巴地多彙報一條:“我在學着做飯。”

對方笑出聲來:“我想象不出來。”

“每次我都很快就失去耐心,不想按照菜譜指示來。但還算能吃。”

阿廖沙想象了一下那樣的場景:“這種時候,我應該說,下次請你一定做些什麽給我吃。”但他沒有順着說下去,而是話鋒一轉:“所以,你為什麽來找我?如果一切都在變好,你不該想到我。”

彌雅看向窗外。水泥地對側二樓的陽臺上懸挂着一幅紅色床單,像面巨大的飄搖的旗幟。她不禁分心疑惑,會是什麽樣的人家才會用大紅色的床單。她的目光與窗戶之上燈光映出的阿廖沙相碰。斷掉的錨點又增一個。這多管閑事的好奇心也是她原本沒有的。

“有一個記者,安德雷·沃羅寧。”

“啊,他。他和你接觸了?”

“他想要采訪,”頓了頓,彌雅回頭,有些刻薄地補充,“當然,我拒絕了。”

阿廖沙并不像在為自己辯解,雙腿懸空晃動着,漫不經心地說:“我給他了一點鈎子,讓他不會放棄繼續調查改造營項目。”

“這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

“算是吧。”

彌雅抿緊嘴唇沉默。

阿廖沙會意地加深笑弧:“你想問我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最初——我說的是那之後,在醫院醒來時我對複仇的想法很簡單。在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找一個機會,從萊辛的某棟樓上跳下去。如果你願意陪我,那當然很好。但你不需要那麽做。盡可能給所有人造成大麻煩似乎是我對這個新秩序做出防抗的唯一方法。”

彌雅并不意外。她此前早就隐約猜到并默許這個計劃。

“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死人沒辦法從棺材中坐起來反駁,只有幸存者才能講述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冷不防俯身湊近,“彌雅,我被選為這次畢業典禮的發言代表之一了。”

彌雅愕然張開雙唇。

阿廖沙對她的反應很滿意,笑嘻嘻地說道:“威爾遜案子多少給了他們一點壓力,而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證明改造營效果的改過自新故事。”

彌雅難以相信教員們會如此輕信:“他們……沒有懷疑你?”

阿廖沙擺了擺手:“只要我願意,就能輕松騙過他們。”

她打量他一眼,低聲說:“你要利用畢業典禮發言這個機會。”

“對,這次還碰上停戰紀念,場面很大,會有兩只手數不過來的記者來。”

彌雅哽了哽:“你準備說什麽?”

阿廖沙單手撐着下巴看了她片刻,嘆息:“現在的你不會喜歡的。”

“告訴我。”

他無可奈何地聳肩,伸出手指勾住她變長了的發絲玩了片刻,忽而湊到她耳畔吹開這縷發絲,才低而清晰地說道:

“我會當衆自首,告訴所有人,是我殺了斯坦教官。”

彌雅呼吸亂了一拍。

“我會揭發他都做了什麽。他的受害者會匿名,但很多人猜得到是你,那也沒辦法,”阿廖沙笑着強調,“但是,兇手是我,也只有我。”

“不,我——”

彌雅閉上眼。

掌心變得沉重。她拿着那個煙灰缸,悄無聲息地走到斯坦身後,确實無誤地擡起手。斯坦倒了下去。

少年微涼的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彌雅顫栗着回到現實。

阿廖沙重複:“只有我。”

她被他無波的深藍色眼睛帶回那一天。

找到阿廖沙時彌雅在發抖。我失手殺了斯坦。她說了很多遍,說着說着笑出聲,然後惶恐地問他之後該怎麽辦。阿廖沙平靜地點了點頭,和現在的表情很像,不打算安慰她,但也不慌亂。你确定?我确定。你确定?我……我不知道。那麽我們一起去确認。阿廖沙牽起她的手。他們回到那個房間。他還在呼吸。他快醒來了。沒能殺死斯坦比她沖動之下真的殺了斯坦還要可怖。

阿廖沙站在斯坦身邊盯着看了很久。再次回頭時,他的眼神出奇明亮。交給我處理。那麽說着,阿廖沙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玻璃小瓶。我知道這種藥,不同劑量有不同用處。他笑着這麽告訴她。

彌雅深呼吸:“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罪名。調查的人也肯定也會重新找上我。”

“能做的屍檢早就做過了。你只需要扮演好受害者,”阿廖沙停頓了數拍,“你也确實是受害者。”

彌雅嚯地起身:“我不明白。”嗓音顫抖起來,她握緊雙拳,艱澀地抛出一連串的疑問:“這是你的複仇,但我想不明白那樣做你能得到什麽。那……真的是複仇嗎?”

阿廖沙眯起眼睛,像是陡然見到強光。他嘆了口氣,古怪地道:“你竟然不考慮我的計劃對你來說會有什麽後果?你的身份很可能會洩露。”

“那又怎麽樣?”

“你會被诋毀,一輩子都無法過上‘普通’的生活。”

這對話似曾相識。彌雅惱火地以同樣的應答駁斥:“我不在乎。”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啞聲道:“我不在乎其他人的心情,不在意其他人怎麽看我,也無所謂我有沒有未來。如果我想要什麽,只要能到手就好,但得不到也無所謂。一直是這樣的。但現在,我……”

她為變得濕潤的眼睛感到羞恥,甚至有些憤怒,猝地轉過身去。

“我現在時不時會想象畢業之後的生活,我感覺一切在變好,我……也在變好。但另一些時候,一切比以前還要糟糕。之前我覺得無所謂的事,只是回想起來,就忽然變得無法忍受。而對未來,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值得我變得‘正常’。”彌雅知道自己已經不止在說阿廖沙的計劃,但她無法就此收聲。除了阿廖沙,她不知道還能和誰吐露這些。她越在乎蘭波,就反而無法和最初相遇時那樣,野蠻地袒露所有想法和情緒。也許阿廖沙不會聽進去。但她只需要說出來。

“我開始在意我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能不能留住已經擁有的那些。而當我察覺,有些東西我可能永遠無法得到的時候……我受不了。”

“我從來沒說過。但阿廖沙,你對我來說是特別的。也許我們甚至稱不上是朋友。但如果沒有你,我肯定已經死了十次,或者早就瘋了。你說得對,我不喜歡你的方案。那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我不明白。也沒法接受。”

身後傳來阿廖沙輕巧落地的聲音。

“這個計劃對我來說有意義。彌雅,你讀過那麽多書,知不知道一個叫《跳舞的侏儒》的故事?”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故事的名字。我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那個故事裏,有一位小公主,美貌,身份,宮殿,珠寶,衣服,仆人,她擁有一切。而她居住的地方養着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侏儒,他很醜陋,所有人都喜歡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取樂。而他以為那是在贊美他的舞蹈。每次公主因為他的滑稽相笑起來的時候,侏儒都覺得,公主是在向他微笑。她一定愛他。他這麽告訴所有人,所有人笑得更加大聲。”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走進了一間有鏡子的房間,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意識到自己有多醜陋。”阿廖沙聲音裏沒太多情緒,“而我,就是那個跳舞的侏儒。”

彌雅怔然回首:“你不醜。”

阿廖沙噗嗤笑了:“你不知道我在來到萊辛之前是什麽樣的人。我沒有戰鬥經驗,在被強征進少年軍之前,我一直活在同一棟大宅裏。馮霍恩宅邸。寵物,情人,奴隸,随便怎麽定義,我就是那樣的東西。”他審視着彌雅的表情,不可思議地偏了偏頭:“你一點都不驚訝。”

彌雅垂下視線:“克拉拉,克拉拉·西姆爾,她見過你。”

“噢。”

“還有,你在睡夢中喚過一個名字。”

“羅莎琳,”阿廖沙露出獎賞正确答案般的微笑,往窗臺上一靠,盯着窗戶上的光團,“她就是故事裏的公主。她對我們,我和其他的男孩們都很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受到她特殊對待。但那只是因為我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她想要讓夫人嫉妒。我只是她從母親那裏奪取注意力的工具。只需要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就明白,我在她的眼裏,比蟲子還要低賤肮髒。”

“所以,你恨的不是夫人——”

“比起夫人,我更恨令我産生期待的羅莎琳。到最後,我只能說服自己繼續愛她。只要我足夠卑賤,她就不可能再羞辱我,甚至開始習慣我的愛,依賴它。而我會在她理所當然地覺得我會繼續那麽對她的時候,突然停下。如果那麽做,之後我立刻死了也沒關系。其實我也知道那很無聊,但那個無聊的願望讓我活了下去。”

彌雅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

“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她就死了。”阿廖沙回眸,眼神亮得吓人,“最後半個月,我才被拉進了少年軍。那是我懂事之後第一次離開大宅的世界。指導員可能覺得我當肉盾有些可惜,就沒讓我上第一線。戰敗後兩周,我在集中收容少年軍的地方撿到了一周前的舊報紙。”

“頭條是某位帝國元高官舉家在軟禁之下自殺的新聞,最後一段順帶總結了類似的事件。‘此外,帝國投降當日,赫伯特·馮霍恩——帝國前外交官——與其妻子愛蓮娜,攜他們的兩個孩子在地下室服毒自盡。’我記得很清楚。只有那麽一句。羅莎琳甚至沒有名字。”

阿廖沙将彌雅拉到身邊。兩人并肩坐在窗臺上,面前是被時間遺棄的迷宮。

“比起少年軍精英部隊的世界,我的要更狹小。誤以為羅莎琳喜愛我,想報複她,愛她,想要為她複仇,我都只是想為自己找個意義。和你一樣,我也是孤兒。也許我被愛過,但我沒有真正愛過誰。對羅莎琳的愛也只是自我欺騙,我很清楚。”

“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身上有一種奇異的特質。我時常會不甘心地想,你為什麽沒有變得和我一樣,甚至更糟。對待無能為力的事,曲解它、與它共存更輕松。而你總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以激烈的方式反抗,去結束它,而不是欺騙自己。”

“因為威爾遜,警方又來調查了一次。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有哪個瞬間,我真的愛過什麽人,任何人。那一定是我為你殺人的那一刻。在那之前,我手上從來沒有沾過血。那件事給了我意義。而他是必須被獻祭的、有罪的羔羊。而這一切必須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樣我的意義才算徹底完成了。”

“但是,如果你覺得斯坦的事就那麽算了比較好,”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頰,“也可以就那麽算了。我會老老實實念早就寫好的發言稿。畢業,然後失蹤。”

彌雅咬住嘴唇。她答應過會無條件協助阿廖沙的複仇。但是……

“你不用現在就給我答案。當時剩下的藥還在你那裏麽?”

她點了點頭。

“如果你決定幫我,那就在畢業典禮之前帶着它來這裏見我。我需要證物。”阿廖沙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往外走。

“如果我決定把藥帶給你,我能自己留下一點麽?”

阿廖沙訝然回頭:“當然。”

彌雅扯了扯嘴角:“我也許用得上。”

作者有話要說:《跳舞的侏儒》故事原型:奧斯卡·王爾德《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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