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墜落第 44 章 零下四十八

階梯教室正前方屏幕上的倒計時跳到5,緊張的抽氣聲此起彼伏。

彌雅身後的人連連嘆息。她沒有和大部分人一樣繼續奮筆疾書,而是地試題冊翻到最後,又從頭确認了一遍。剩下沒答的問題她連題幹都看不懂,而剩下的數分鐘也來不及重新檢查答案,她便幹脆扔下筆,單手撐頭打了個哈欠。

坐在彌雅左手邊的男孩側眸愕然看她一眼,顯然吃不準她是全盤放棄了,還是實力超群提早做完。彌雅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她懷疑沒多少人認真閱讀了第一頁的注意事項:除了問答題以外,選擇題部分如果選錯,反而會倒扣分。

考生都是首都及近旁區域改造營選擇畢業後升學的改造營學員。戰争最後幾年,基礎教育設施缺乏運作經費,基本成為了帝國少年軍的訓練營。因此,大多數學員的教育履歷中都有或長或短的空白。

而學科大雜燴似的這場考試也只是為了方便依據現有水準和年齡劃分班級,在觀察期間先一步開始提供合适的輔導。

況且,是否取得好成績對彌雅來說并不重要。

她甚至覺得,即便自己因為分數太低而被規勸打消上大學的念頭也沒什麽。走到今天這步,純粹是沖動之上疊加沖動。

“時間到,考試結束,辛苦大家了。請暫時坐在原位不要動,把答題冊傳到每一排最左邊。”

“清點答題冊數量需要一些時間,請大家稍等。”

“好,謝謝大家耐心等待。現在請到門廳有序取回行李,根據考生號列隊等待車輛來接各位前往住宿地點。事先安排過寄宿家庭的考生請在另一邊的标牌處等指導教官……”

通知的後半部分已然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

“什麽?!做錯會倒扣分……我不會的全都選了C啊。”

“我也到最後十分鐘才發現,根本來不及……”

彌雅坐在原位,聞言不由幸災樂禍地彎了彎唇角。

載着粗心大意的哀嘆和洋洋得意的慶幸,人流朝着階梯教室底端兩側的出口挪動。彌雅看到了一些萊辛的熟面孔,但她不記得他們的名字,當然也沒有與他們打招呼的交情。沒有阿廖沙。

等人走了大半,彌雅才慢吞吞撐着桌面起身。

從門廳儲物櫃取回行李,她獨自向大門走。

習慣使然,她沿途快速确認周邊地形。這座名為沃爾海姆的文理學校占地面積不大,深紅的磚牆經年累月變得更像褐色。除了U型的主樓之外,校園內只有另一座大概是體育館的建築物,一道鐵栅欄之隔便是首都市區的普通街道。

與改造營營地相比,這裏是個太小太松散的牢籠。

之後一個月,彌雅每周六個半天都會在校園中度過。剩下的時間則可以由她任意安排,與完全自由的唯一區別便是需要時刻攜帶定位終端。

大門外人頭攢動,都是等待車輛到來的學員。

彌雅本能地抵觸紮入人群,找到自己編號所在的隊列之後,她便站到更遠處的行道樹下。即便至多只能稱為“假釋”,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極為新鮮的體驗:有生以來,她第一次獨自站在不被圍欄包圍的某處,沒有穿着制服,肩頭也沒有緊迫的任務,只是單純站在那裏。她甚至産生了錯覺,仿佛她可以直接轉身離開,抛下一切,走到街道盡頭,走入城市的迷宮,消失在廣袤世界表面的紋理之中。

她擡起頭,從樹葉縫隙灑落的初夏陽光有些刺眼。這景象似曾相識。

愣了愣,彌雅才想起曾經在教堂廢墟前的樹蔭下幻想過類似的景致。只不過這條街的行道樹不開花。那時她問蘭波,如果他向她描繪的夏天真的到來,他又會在哪裏。蘭波沒有回答。

從那以來的一個月更像一整個世紀。

“彌雅。”

她循聲回頭,懷疑自己又混淆了回憶和現實,呆然眨眼數次。蘭波依然伫立在她視野正中,穿着她沒見過的深灰色便服。

彌雅的反應令蘭波訝然擡了擡眉毛。

“你……怎麽來了?”

“送你去之後一個月暫住的寄宿家庭那裏。”

“我怎麽不記得你說過寄宿家庭的事……”

蘭波無奈地彎起眼角:“昨天最後一次面談時我提過。”

彌雅視線游移:“那就是我沒注意聽。”

蘭波啞然。

彌雅對蘭波昨天具體說了什麽幾乎沒有印象。她全程心不在焉,而蘭波也反常地沒有試圖拉回她的注意力,只是在任務清單上打勾似地逐件交代。她的神思便飄得更遠。總之,理論上的最後一次面談結束之時,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古怪,霧氣般暧昧的表面下沉沉吊着諸多懸而未決的議題。

确切說,螺旋階梯上的那次交鋒之後,兩人始終停滞在那時談話半途而廢的位置。

蘭波欣然接受了彌雅畢業的決定。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之後數次見面,哪怕獨處,他也沒有提及如何處置他們之間壓界的關系,與她維持着從親昵退一步的距離。

彌雅并非沒有想過再朝蘭波進逼。但她也知道只要行差踏錯一步,她強行與蘭波建立起來的暧昧關系便會徹底瓦解。而她陷得太深,投入過多,每次都在下定決心臨近付諸行動的前一秒反悔,決定繼續按兵不動。

反悔勾出懊悔,事後彌雅又不免惱恨自己為什麽沒能和果斷行動起來,順帶暗罵蘭波狡猾。念及此,她忍不住狠狠瞪視他。

“車停在街角,走吧。”蘭波像是沒察覺彌雅的注視,自然地從她手中拿過手提旅行袋,因為分量之輕、還有皮質手柄的磨損程度微微怔忡。

她見狀自嘲地笑了笑。

這手提旅行袋是離開福利院時每個孩子都會收到的禮物,陪伴彌雅多年,奇跡般地沒有遺失,但外表也頗為凄慘——皮面褪色,多處剝落,加固多次的拉鏈縫線顏色不合拍,像兩道醜陋的傷疤。

原本彌雅的行李只有這個中型手提袋,但克拉拉硬塞了幾件她也能穿的衣服和一些文具進去。

“考試感覺怎麽樣?”蘭波走到人行道靠外側,以閑聊的尋常口吻問道。

彌雅聳肩:“挺糟糕的,那些算式和符號我根本不記得學過。”頓了頓,她挑釁似地補充:“不要說大學,可能我要從中學重新學起。”

蘭波打開車鎖,将手提袋放到後排座椅上,而後才心平氣和地回道:“不論是現有聯邦內的學府,還是交流項目,都考慮到了你們這一代的特殊狀況,會放寬要求。”

彌雅站在原地,一時不确定自己是否應該開後車門落座。

蘭波立刻明白了她靜止不動的緣由:“如果你更想坐後排——”

她拉開前門滑進副駕駛座,拽住安全帶低下頭:“我覺得,說不定你更希望我坐後排。”

“按照你喜歡的來就好。”

彌雅快速一勾唇。

車輛駛入主幹道。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

彌雅當然有許多想問的問題,但她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幹脆別過頭專注看街景。初夏的腳步給首都帶來生機,廢棄建築和瓦礫堆比彌雅印象中又稀少許多,街上的人流也比之前密集。她飛快地回頭瞟蘭波一眼,雖然是新修葺的平直路段,他依舊目不斜視。在他略微分心看向她之前,彌雅便重新面向車窗。

等待信號燈亮時,沉默加倍難捱。

蘭波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一下,打破寂靜:“你會寄住在瑪利亞·索默太太那裏,距離學校不遠,步行要花半小時左右,但也可以搭乘巴士上下課。”

彌雅回了一個單音節。

蘭波短促吸氣,似乎強忍住了嘆息的沖動。

相較之下,彌雅的表現就顯得幼稚。她惱火地咬牙,抑制住刺他幾句的沖動。

“索默太太眼下獨居,”頓了頓,蘭波将意圖掰碎了解釋給她聽,“一直以來,你似乎過的都是集體生活。所以我覺得,讓你體驗私人一些的家庭生活氛圍更合适。”

這種以蘭波的标準而言理所當然的體貼令彌雅心情複雜。

說話間兩人折入居民區,蘭波明顯不是第一次來這裏,沒有費心确認車輛屏幕上的導航圖或是張望,而是十分确定地在兩個路口後減速靠邊。

“你認識她?我說的是索默太太。”

蘭波微笑了一下,簡略道:“算是吧。”

他又從胸前口袋裏摸出一張卡片遞給彌雅,上面手寫了一串數字。

“如果你需要聯絡我。”

“統一的終端似乎不能随意撥號。”

“你可以借用索默太太家中的。”說着,蘭波關閉引擎電源,作勢要打開車門。

彌雅不禁拽住他的西裝外套下擺:“等下。”

蘭波了然苦笑。

她跪在前排座椅上,探身從空隙越過去翻行李。這動作無意令輕盈寬松的連衣裙下的軀體輪廓變得明晰。

蘭波禮貌地垂下視線。

彌雅從旅行袋中摸出派發的終端,而後打開車門,将這通訊裝置往人行道上随意一丢,砰地再度關上車門。

“接下來的對話被監聽到會給你造成很大麻煩。”她沒有看蘭波,冷冷道。

“我不覺得給你們的終端有那種功能。”

“誰知道呢。”

數拍緊繃的沉默。

彌雅抱臂向後一靠,終于轉向蘭波:“所以呢?”在他回答前,她又搶白:“不要裝傻。你知道我在問什麽。”

蘭波苦笑:“我知道。”

“所以?”

“你的申請資料還需要修改,另外,威爾遜案也快要正式開庭,所以,每周日我會盡量進城至少一次。”

彌雅嗤笑:“如果沒有這些事,你就打算從我面前消失?”

蘭波沉默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他沒有回避她的注視,以曾經令她毛骨悚然的坦誠态度自白:“過去一周我的表現肯定令你惱火。那可以說是故意的。你很難忍受暧昧不清的事。我明知這點,還是沒有明确表态,只是……拖延下去。我希望你鄙夷我、乃至憎惡我,那才是我應得的。”

彌雅的胸口因為蘭波的話語一陣發毛的刺痛。

“我想過該怎麽刺激你,才能讓你對我徹底失望。但我也擔心把握不好度,以致你因為激憤徹底放棄畢業。那是我最不希望見到的結果。所以雖然不光彩,維持現狀是最簡單的手段。然而,不僅如此。”

言語的轉折透出一線希望。彌雅屏住呼吸。

“也許我有些害怕你會真的厭惡我。”

蘭波說着垂眸笑了笑,但那笑弧十分僵硬,與語調同樣滿溢着自我嫌惡:“而現在向你坦白的行為也十分卑鄙。對這點我有自知之明。”

彌雅禁不住反駁:“真正卑鄙的人可不會自我檢讨,他永遠能從其他人那裏找到借口。”

蘭波澀然一笑,口氣很溫和,言辭卻驚人地刻薄:“但我認為,最卑鄙的僞君子往往長于自我檢讨。在他人寬恕之前,這樣的人就用擺出的自省姿态說服自己、先一步饒過了自己。”

“但你不是那樣的人。”

蘭波并不會原諒自己。

他不自然地把弄着圓頂禮帽的帽檐,盡可能平靜地繼續說:“彌雅,觀察期是個機會,在新的場所,你可能會遇到新的人——”

彌雅尖聲打斷:“不!”

蘭波臉色有些發白。

她深吸氣,嗓音發顫:“和你比起來,我的世界的确狹窄得不行,但我也見識過足夠多的人和他們的本性。不管你怎麽說,我知道我沒有遇到過你這樣的人,也不會再遇到。就是這樣。”

“蘭波教官,蘭波先生,米哈爾·蘭波,米哈爾,”彌雅念着不同的稱謂,小心翼翼地将額頭往他的肩膀上靠近,只要蘭波表露出絲毫躲閃的意思,她便準備停住回撤。

他的身體緊繃起來,她感覺得到,但還不足以排斥她。

她在最後的方寸之地停了半晌,終于抵上去。

這不是彌雅第一次向蘭波表白。但她此前的每一句帶有愛的詞句都是姿态卑微的脅迫,請求他,要求他,苛求他。在她的理解和經驗中,愛是一個詞語,是暴力,是不對等的權力關系。被一部分人愛可以是傷害,不被另一部分人愛也能夠成為傷害。

她害怕受傷,因此反複要求他試着愛她。

但現在彌雅決定再往深淵邊緣前進一大步。她将額頭在蘭波肩膀上磨蹭數下,低低道:“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約等于,你可以不要我,但我如故。

她将帶來痛苦的權利給他。

蘭波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很難給你想要的。我一定會傷害你。”

彌雅擡起臉龐,冷灰綠色的眼睛裏有幾近邪異的光彩。但下一秒,她滿不在乎地笑了,孩童對答般直白稚拙的詞句像安撫,也像承諾:

“那麽我也會反過來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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